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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34.net,如何说再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他在飞机场租了一部车驶出去,非常小心路面,在公路上拐错弯驶进红番区有性命之虞。

    终于到了第五街才松口气,一转头,发觉纪元已在后座睡着。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车。

    女儿是他的瑰宝,他的生命,他紧紧拥抱她,在微雨中走进一间公寓大厦。

    司机认识他:“李先生。”满面笑容。

    由此可知小费给得多真是有好处。

    李育台乘电梯上楼。

    这一层公寓属于他的伙伴陈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时常把公寓借给朋友,育台不止来过一次了。

    打开门,小小一房一厅,他把女儿轻轻放床上,替她脱去鞋子盖上被子。

    电话铃响了。

    育台接听,那边是老陈的声音:“来了?”

    育台意外“好不凑巧,我刚进门。”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来,不过没人听电话。”

    育台沉默片刻“多谢关心。”

    “我们都爱你。”

    “谢谢,别老挂嘴上,被人听到了不大好。”

    老陈有点意外“育台,语气诙谐,你有进展。”

    “是吗?”

    “纪元可好?”

    “在痊愈中。”

    “该回来了。”

    李育台只是笑。

    “我们都想念你,特别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别说笑,人家名誉要紧。”

    “你们好好休息吧。”

    “喂,别老騒扰我。”

    老好人陈旭明挂了线。

    听到他声音育台还顶高兴。

    他宽衣淋了一个浴,扭开电视机,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这时候门铃响了。

    咦,这是谁?

    李育台去开门。

    真意外,门外站着一位美貌妙龄女郎,艳妆、穿晚服,风情万种地笑,她是华人。

    育台连忙说:“找错门了。”

    她眨眨眼“慢着,是李先生吗?”

    “我是,”更加讶异“你是哪一位?”

    “陈先生叫我来。”

    老陈?

    “那么请进来。”

    女郎款摆身子“陈先生叫我来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车资。”

    “陈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么周到!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逼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饼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必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案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案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马上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案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苦乐亦绝然不同。

    这些人都有至亲,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报纸,看向窗外,默默不语。

    不到一会见,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热吃。”

    育台笑了,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她必须无师自通,学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当下微笑,不忍扫女儿的兴“拿来,我肚子饿到极点。”

    随后,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妆,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

    纪元说:“爸,对街有名信片卖。”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

    纪元在前边走,两个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说:“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

    育台微笑“你说得对,而且,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

    形影劝说:“不要太过悲切,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抚摩面孔“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

    “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

    “对,还有多久毕业?”

    “明年,不过,毕业也等于失业,所以在修打字速记,要不,就做婴儿保姆,反正在这个大都会,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就吃饱好些人。”

    说得无限苍凉,可是说得真好。

    她又道:“纽约是一个旧都会,像从前的上海,门槛极多,钻进钻出,已是大半辈子,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

    纪元在那边已经挑了一大叠名信片,李育台连忙过去为她付钱。

    尹形影在一角看着。

    有些女性永远有人照顾,小时候是好父亲,长大有好伴侣。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表,过去道别。

    纪元问:“几时再出来?”

    尹形影微笑“这几天我比较忙。”

    “你有我们的电话吗?”

    “你们也不过逗留几天而已。”

    “那,只有以后再联络了。”

    尹形影与纪元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英语倒是相当标准。

    “后会有期。”

    他们就在街上话别。

    纪元随即忙着近别的店铺,她倒是很会随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着那婀娜的背影感慨万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汇看歌剧,纪元不喜欢,半途离场。

    万家灯火,李育台与女儿在街头踯躅,寻找人生的真谛。

    回公寓接到老陈的电话。

    “鸟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声“谢谢你的好安排。”

    “听说你没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么知道?”

    “伴游公司没收费,说那位小姐没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声。

    “育台,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云,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谢你。”这次语气已不那么讽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认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个晚上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说是不是育台,总比独个儿胡思乱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境况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

    “又是谁?”李育台没好气。

    “是我们老同学苏南成一家四口,快去开门,请他们吃顿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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