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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昀林伸手从展示架上将那幅一米见长、半米见宽的《论语撷句》取了下来。
他扬了扬纸卷，首尾一合，双手递到楚念面前，“送给你吧。”
“不好吧，这不是展品吗？”
“这是我写的。一会我去活动室拿张别的挂回来。”
摘都摘下来了，让人挂回去就很不给面子，楚念双手接过，“谢谢。”
她展开来仔细看了看落款，“齐……瓒？”
“是爷爷给我起的字。”齐昀林说，“我们家信奉儒教，会给孩子起字。”
“现在还有人信奉儒教啊？”
“当然有啊。”他望着楚念，轻轻笑了，“学校里不也有你这样把《庄子》改成舞台剧的学生吗，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教典散佚，儒教已经随着改朝换代消失了。现在的宗教，最多就像佛教那样拜一拜佛祖神仙。”
“不会的。诗礼春秋易，都是教典。”齐昀林说完这句话后，眸子垂了垂，放轻了声：“尊孔子为至圣先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楚念忽然想起之前嘲讽他像责怪叔山无趾的孔子，直言：“原来你上次说自己不能与至圣相提并论，不仅因为你想呛我，还因为你信奉儒教，不能对先师不敬啊。”
“嗯。”他从刚才起情绪就有些低落，“‘不能对先师不敬’这种话，竟然会从一个唯物主义社会的重点高中学生嘴里说出来。”
“因为礼节是很重要的事。我不知道、不懂得、不信奉，但所有事物都有存在的意义，面对未知，首先就应该抱着认真尊重的态度嘛。”楚念难得与人说这些自认神经病的话，“诸子百家，史诗神话，西方哲学，现代思潮，我读着觉得很有意思，比语文历史政治课本里的有趣鲜活多啦。”
“那你最喜欢什么？黄老列庄吗？”他又问。
楚念想了想，“应该是吧。总觉得它们来自自然，仿佛高于我们看到的自然，又融于自然，玄而又玄，对我有独特的吸引力。古希腊哲学我也很喜欢。不过于我现在的理解力而言，儒释道乃至西方哲学思想，我认为它们比起‘信仰’或者‘主义’，更多的是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和方式，很多时候也许并没有太多高下之分，甚至还有共通之处。”
齐昀林“嗯”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学校大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呼声，铁闸“吱——吱——吱——”地开了，等候在外面的学生涌进来，一时喧嚣四起。楚念见这阵势有点慌，她迅速卷好了那幅字准备开溜，“我先回去了啊，再见。”
回到班里，楚念藏好了齐昀林送的字，找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
一会儿要小测本单元内容，她连这个单元的单词都没记全呢！
班级里，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牛高马大的王青行一进门就朝坐在前排瘦瘦的高子衡喊：“高衡！下周魔方社有比赛啊！你填报名表没？”
高子衡从桌上翻找几下，扬了扬一叠薄薄的纸，“中午刚从社团拿的。”
“哎哟，你行啊。”王青行几步坐到他前边，拿了张报名表开填，“我天，就三阶和五阶啊，高衡你都报了吗？”
“报了五阶。”
“哎哟，我要再报个三阶玩玩，反正都是玩嘛。”王青行刷刷把表填好了。
“三阶有什么意思。”高子衡收了他的表。
“有意思有意思。”王青行说着，又拍拍他的桌角：“哎，多给我一张，我一会给薛颜填。”
高子衡抽了张新的给他，忍不住提醒：“薛颜这学期初就退社了。”
“退社不影响参赛嘛。她喜欢玩魔方着呢，我们经常交流这个。”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不乐意参加。”高子衡觉得对面这个人有点过于耿直。
“你不给她表她才不高兴呢。”王青行说。
高子衡争不过他，默默闭了嘴。
五月了，楚念申请的英国公立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经签发，国际快递过来需要一周时间，收到之后就要开始办理护照和签证……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用不着明年，下学期开学时，她就不会再在这里了。
想从这里逃离是真的，失落和迷茫也是真的。
是什么曾经让她想留下来呢。
一开始是对学校环境的喜爱，是对考大学的希冀。
后来大概是张迴之，她觉得和他偶尔地待在一起，听他说说话，唱唱歌，就很开心，什么压力都没了。
再后来是邹景恒的关心和照顾。可自从萧锡载说他和别的女生玩得好、自从自己也亲眼看到过几次他和别的女生追逐玩闹，尽管邹景恒对她大多数时候还是有求必应、照顾体贴，她还是失去了那种对他的依赖感，失去了疏解压力的途径。
对她很热情却总让她觉得格格不入的同学交际圈；塞满时间的课程、作业，那些她根本无法认同的东西……
她只觉得自己的压力越来越大。
人际、环境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的价值观被周遭不断碾压的挣扎感受，老师、同学、课本、试卷，明明不认可，它们却充斥在自己周围，无时无刻地照映着一个“错误”的她。
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了让她留下来的意义。
“念念，念念。”
邹景恒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楚念抬起头。
“我……想送念念点东西，念念……想要什么礼物？”邹景恒期期艾艾的，“过段时间……送给你。”
“过段时间？有什么节日吗？”
“就……下学期，就是高二，就要分文理科了嘛，念念肯定要选文科吧，可是我文科成绩不行，这样我们就不在同一个班里了，所以想……给念念送个礼物。”
“唔——”楚念想了想，脑子里忽然浮现起了少女小说里吸血鬼公爵戴着的标志性首饰：一枚铂金戒指，她觉得可酷了，于是脱口而出：“那就戒指吧！”
邹景恒微微张了张嘴，目光里是十二分的惊讶，“戒……指……？”
“对呀！”楚念想了想书里的描述，“那种银色的，上面刻着英文字的！”
邹景恒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温柔地笑了笑，“好的，我送给你。”
齐昀林赶到书法社，从自己的画篓里翻了翻，选了一幅隶书，准备好材料开始装裱。
正当他认真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在活动室的寂静之中仿若惊雷。
来电人：弟弟。
“喂。”齐昀林接起电话后歪头用肩膀夹着手机，手里继续着装裱工作，“什么事？”
“哥，刚刚老爷子问……问你暑假回不回去。”
“回去哪儿？”他的声音好像山中的一潭冰水，“我。不，我们，还有回去的地方么。”
“哥，我想，不管怎么说，大哥二哥已经那个样子了，我们……我们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机会？”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用绫镶边。
“哥，那、那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啊。”
“现在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还是说你想当汉献帝？”齐昀林手里动作不停，已镶好了一圈龟背纹花绫，准备复背。
“哥……”
“无论如何，不要出学校。”齐昀林的语气忽然坚定，“我会想办法保证我们的安全，但也要你答应我，不要自己轻举妄动，有什么事，先告诉我。”
那边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好，我相信你，哥。我的血脉至亲，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也和你一样。”
挂断电话后，齐昀林将字裱好，装上两轴，挂到架子上晾干，坐在那看着字发呆。
他沉思关于齐羽城在电话里提到的事，甚至没发现窗外变了天。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银紫色的闪电倏然照亮了昏暗的活动室——
轰隆——！！！
伴随紧接的一声雷响，外面哗地下起瓢泼大雨，阵阵狂风卷来更厚更浓的雨云，灰色笼罩了整个校园。
打台风了。
午读时间，楚念和同学们一起坐在课室里刷刷写着英语小测卷。
尽管门窗紧闭，课室里开着空调，她还是感觉到了。
沉沉下压的空气。
照在浅绿试卷纸上的光，渐渐只剩下了白炽灯的冷调。
从一串串字母间抬头，楚念望向窗外，中午的骄辣阳光已然被灰云掩密，外面明明还没下雨，可她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属于雨水的清冽、泥土蒸腾起的甘凉……
天色越来越暗，要下雨了，而且可能会下很大的雨。
银紫色的光与白炽灯同时闪了闪，“霹啦——”！！！
高一一班专心做着试卷的同学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教学楼里也是一阵惊呼，大雨倾盆而下。
楚念提前感受到了暴雨的来临，她看着窗外落成重重米珠帘子般的大雨，莫名放下心来，在一众惊惶于炸雷之中的同学间，重新埋头写起试卷。
大雨下了整整一下午也没停，台风即将登陆，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学校宣布今晚晚修取消。
气象台预报说，台风于今晚凌晨登陆后依然留有八级风力，预计大风大雨至少持续一到两天，请市民做好防风防潮准备，低洼地区民众应及时撤离，如必须出门，应注意高空坠物与下水道漩涡，尽量远离大树。
同学们都激动坏了，凌晨是台风登陆最好的时候，这样它带来的暴雨会一直延续到午后，按照土著们的判断，明天很大概率会停课。
楚念更激动，这个雨量一直下到明天，学校绝对要被淹了！
****下了整夜，第二天凌晨六点，红色暴雨台风预警，全校停课。
女生宿舍看不见校园，楚念六点半时窝在床上刷到班群里有男生发消息说整个学校都被水淹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洗漱完换了校服出门正巧遇到从隔壁宿舍出来打热水的周雪儿，被告知水已经淹到饭堂了。
楚念那个兴奋啊，无视俞婷的“友情提示”，提着雨伞趿着人字拖就下了楼。
饭堂高出平地两三级台阶，水刚好漫过了最高级台阶约摸一两厘米，并未造成饭堂的混乱，有不少勤奋学生已经如常吃了早饭，准备回教室自习。
没有雷电，大雨依旧，楚念站在饭堂门口望去，道路、篮球场、操场汤汤一片，映照着刚才亮起的天光，一切都被倒影成了淡淡的青蓝色。站在边上的学生们不少都在抱怨，而她一点都不觉得这大雨和大水给她带来了苦恼，反倒被眼前这充满了清爽活力的一切深深吸引。
楚念打起天青色的雨伞，趟着水由操场漫步至校门，她快乐得不住转动着手里的雨伞，看雨滴飞落在身侧，最后自己也跟着来了一个回旋，仿佛是要和着天上来的无根之水一同踏歌起舞。
这一路感受到的无限生机活力，令她胸口莫名有种满怀希望的充盈感。走到校门附近时，天光乍破，大雨居然忽地转成小雨，云层之间露出一隙阳光，青绿色的天地由此染上了一层淡金色。楚念抬头望向天空，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额头，她感觉自己报考这所学校的意义之一，就这样被完美地满足了。
台风天过去，除了学校又被淹了一轮，老师们逮了几大桶鱼、捉了好一阵鸭、修了一通地下车库里被水淹坏的轿车发动机，一切又回到了常态。
没享受得了两天台风带来的凉快，气温继续拔高，俞婷是个嘴上闲不下来的，天气越来越热，她没法像先前一样每周日带一排酸奶来学校喝了，就开始馋起别的消暑饮料。
平时是学校小卖部的冰镇优酸乳、绿茶红茶，但天天喝就很没意思，不熟悉学校周围却一心想喝点儿好的的她，终于找上了楚念这个“本地人”。
“哎，念念。”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她甩着手走来拍楚念的桌子。
楚念抬头看见她啥也没拿，就知道她今天是想好好放松了，“咋了？”
“我们出去吃吧，我想喝奶茶。”俞婷说，“学校外边有没有哪个好喝的奶茶店？”
“有。”楚念例行收拾了些小杂物，挎上单肩包，“去哪吃？回味？”
“嗯，可以，不过回味会不会很多人啊。”
“肯定很多。”
“唔……那不想去。有没有别的吃的地方？”
楚念在校外吃的次数不算太多，但这一带是从初中开始就熟悉的，她鱼贯报出了附近一系列小饭馆：“云吞面，螺蛳粉，刀削面，回味对面好像新开了一家快餐，或者你想吃小吃吗？炸鸡薯条什么的。”
“螺蛳粉！”俞婷兴奋得叫起来，“螺蛳粉螺蛳粉！我听说好久了，就是没吃过。”
“那走，那家开好几年了，挺好吃的。”
“辣不辣的啊？”
“辣。”
“啊呀！”
……
两人一路聊着出了校门，楚念熟练地带俞婷在南光社区走街串巷。
俞婷左张右望，直说南光社区很有生活的味道，她虽然喜欢崭新的高档公寓，但要是年老时能住在这样安静又方便的市井之中，也很有人情味。
两人吃完又酸又辣的螺蛳粉，直呼过瘾，这会儿连楚念都想来一杯冰饮料了。
楚念带她去的饮料店在南光中学斜对面，鲜绿色的店面，橙色的招牌字，店名叫“茶客”，中文招牌字底下还有一串十分洋气的英文名“Traveller'sTea”，上年春天甫一开业就受到南光中学初三学生们的热烈追捧，每天下午体能训练放学之后，都有不少学生来买现调冰饮解暑放松。
在“茶客”之前，南光中学附近已有不少奶茶小吃店，“茶客”是第一家纯做现调饮料的。他家调制奶茶用的是冷萃浓茶和鲜牛奶，茶味比其他店更浓，口感更细腻；果汁和花果茶系列用的原材料也更好，喝起来不像传统糖精勾兑饮料那么腻，虽然单价普遍贵出好几块钱，但很多学生都愿意光顾。
俞婷要了港式珍珠奶茶，楚念要了一杯冬瓜大红袍，加仙草。
此时的仙草其实就是黑凉粉，也不知为什么要叫仙草。楚念从小就很爱吃龟苓膏和凉粉，喜欢那股中草药的味儿。她第一次听说“仙草”这个名字并且知道它就是黑凉粉时，心中的期待瞬间崩塌——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中草药呢，比如……
她那时候不识草药，不知道应该“比如”个什么，多年后想起，那时候脑海中模糊的幻想轮廓，大概是峭壁上开着花的石斛吧。
“这啥玩意。”俞婷看着她手上那杯深红棕色的半透明饮料，底下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仙草冻，对这玩意的口味十分不信任。
“我也没喝过，尝一下。”楚念说着就吸了口，冬瓜糖浆的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有红茶和仙草中和味道，多喝几口慢慢适应后，竟也能喝出这个独特口味的好。
店里客人多，不少都是南光中学的初中生，楚念和俞婷两个人穿着绣有实验高中校徽的校服看着他们，有点莫名的优越感。
听说南光中学下一学年就要换到新校区，成为区高中的初中部，现在路对面的校区将搬进来一所小学，“南光中学”这个名字，即将成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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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昀林伸手从展示架上将那幅一米见长、半米见宽的《论语撷句》取了下来。
他扬了扬纸卷，首尾一合，双手递到楚念面前，“送给你吧。”
“不好吧，这不是展品吗？”
“这是我写的。一会我去活动室拿张别的挂回来。”
摘都摘下来了，让人挂回去就很不给面子，楚念双手接过，“谢谢。”
她展开来仔细看了看落款，“齐……瓒？”
“是爷爷给我起的字。”齐昀林说，“我们家信奉儒教，会给孩子起字。”
“现在还有人信奉儒教啊？”
“当然有啊。”他望着楚念，轻轻笑了，“学校里不也有你这样把《庄子》改成舞台剧的学生吗，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教典散佚，儒教已经随着改朝换代消失了。现在的宗教，最多就像佛教那样拜一拜佛祖神仙。”
“不会的。诗礼春秋易，都是教典。”齐昀林说完这句话后，眸子垂了垂，放轻了声：“尊孔子为至圣先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楚念忽然想起之前嘲讽他像责怪叔山无趾的孔子，直言：“原来你上次说自己不能与至圣相提并论，不仅因为你想呛我，还因为你信奉儒教，不能对先师不敬啊。”
“嗯。”他从刚才起情绪就有些低落，“‘不能对先师不敬’这种话，竟然会从一个唯物主义社会的重点高中学生嘴里说出来。”
“因为礼节是很重要的事。我不知道、不懂得、不信奉，但所有事物都有存在的意义，面对未知，首先就应该抱着认真尊重的态度嘛。”楚念难得与人说这些自认神经病的话，“诸子百家，史诗神话，西方哲学，现代思潮，我读着觉得很有意思，比语文历史政治课本里的有趣鲜活多啦。”
“那你最喜欢什么？黄老列庄吗？”他又问。
楚念想了想，“应该是吧。总觉得它们来自自然，仿佛高于我们看到的自然，又融于自然，玄而又玄，对我有独特的吸引力。古希腊哲学我也很喜欢。不过于我现在的理解力而言，儒释道乃至西方哲学思想，我认为它们比起‘信仰’或者‘主义’，更多的是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和方式，很多时候也许并没有太多高下之分，甚至还有共通之处。”
齐昀林“嗯”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学校大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呼声，铁闸“吱——吱——吱——”地开了，等候在外面的学生涌进来，一时喧嚣四起。楚念见这阵势有点慌，她迅速卷好了那幅字准备开溜，“我先回去了啊，再见。”
回到班里，楚念藏好了齐昀林送的字，找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
一会儿要小测本单元内容，她连这个单元的单词都没记全呢！
班级里，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牛高马大的王青行一进门就朝坐在前排瘦瘦的高子衡喊：“高衡！下周魔方社有比赛啊！你填报名表没？”
高子衡从桌上翻找几下，扬了扬一叠薄薄的纸，“中午刚从社团拿的。”
“哎哟，你行啊。”王青行几步坐到他前边，拿了张报名表开填，“我天，就三阶和五阶啊，高衡你都报了吗？”
“报了五阶。”
“哎哟，我要再报个三阶玩玩，反正都是玩嘛。”王青行刷刷把表填好了。
“三阶有什么意思。”高子衡收了他的表。
“有意思有意思。”王青行说着，又拍拍他的桌角：“哎，多给我一张，我一会给薛颜填。”
高子衡抽了张新的给他，忍不住提醒：“薛颜这学期初就退社了。”
“退社不影响参赛嘛。她喜欢玩魔方着呢，我们经常交流这个。”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不乐意参加。”高子衡觉得对面这个人有点过于耿直。
“你不给她表她才不高兴呢。”王青行说。
高子衡争不过他，默默闭了嘴。
五月了，楚念申请的英国公立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经签发，国际快递过来需要一周时间，收到之后就要开始办理护照和签证……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用不着明年，下学期开学时，她就不会再在这里了。
想从这里逃离是真的，失落和迷茫也是真的。
是什么曾经让她想留下来呢。
一开始是对学校环境的喜爱，是对考大学的希冀。
后来大概是张迴之，她觉得和他偶尔地待在一起，听他说说话，唱唱歌，就很开心，什么压力都没了。
再后来是邹景恒的关心和照顾。可自从萧锡载说他和别的女生玩得好、自从自己也亲眼看到过几次他和别的女生追逐玩闹，尽管邹景恒对她大多数时候还是有求必应、照顾体贴，她还是失去了那种对他的依赖感，失去了疏解压力的途径。
对她很热情却总让她觉得格格不入的同学交际圈；塞满时间的课程、作业，那些她根本无法认同的东西……
她只觉得自己的压力越来越大。
人际、环境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的价值观被周遭不断碾压的挣扎感受，老师、同学、课本、试卷，明明不认可，它们却充斥在自己周围，无时无刻地照映着一个“错误”的她。
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了让她留下来的意义。
“念念，念念。”
邹景恒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楚念抬起头。
“我……想送念念点东西，念念……想要什么礼物？”邹景恒期期艾艾的，“过段时间……送给你。”
“过段时间？有什么节日吗？”
“就……下学期，就是高二，就要分文理科了嘛，念念肯定要选文科吧，可是我文科成绩不行，这样我们就不在同一个班里了，所以想……给念念送个礼物。”
“唔——”楚念想了想，脑子里忽然浮现起了少女小说里吸血鬼公爵戴着的标志性首饰：一枚铂金戒指，她觉得可酷了，于是脱口而出：“那就戒指吧！”
邹景恒微微张了张嘴，目光里是十二分的惊讶，“戒……指……？”
“对呀！”楚念想了想书里的描述，“那种银色的，上面刻着英文字的！”
邹景恒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温柔地笑了笑，“好的，我送给你。”
齐昀林赶到书法社，从自己的画篓里翻了翻，选了一幅隶书，准备好材料开始装裱。
正当他认真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在活动室的寂静之中仿若惊雷。
来电人：弟弟。
“喂。”齐昀林接起电话后歪头用肩膀夹着手机，手里继续着装裱工作，“什么事？”
“哥，刚刚老爷子问……问你暑假回不回去。”
“回去哪儿？”他的声音好像山中的一潭冰水，“我。不，我们，还有回去的地方么。”
“哥，我想，不管怎么说，大哥二哥已经那个样子了，我们……我们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机会？”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用绫镶边。
“哥，那、那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啊。”
“现在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还是说你想当汉献帝？”齐昀林手里动作不停，已镶好了一圈龟背纹花绫，准备复背。
“哥……”
“无论如何，不要出学校。”齐昀林的语气忽然坚定，“我会想办法保证我们的安全，但也要你答应我，不要自己轻举妄动，有什么事，先告诉我。”
那边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好，我相信你，哥。我的血脉至亲，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也和你一样。”
挂断电话后，齐昀林将字裱好，装上两轴，挂到架子上晾干，坐在那看着字发呆。
他沉思关于齐羽城在电话里提到的事，甚至没发现窗外变了天。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银紫色的闪电倏然照亮了昏暗的活动室——
轰隆——！！！
伴随紧接的一声雷响，外面哗地下起瓢泼大雨，阵阵狂风卷来更厚更浓的雨云，灰色笼罩了整个校园。
打台风了。
午读时间，楚念和同学们一起坐在课室里刷刷写着英语小测卷。
尽管门窗紧闭，课室里开着空调，她还是感觉到了。
沉沉下压的空气。
照在浅绿试卷纸上的光，渐渐只剩下了白炽灯的冷调。
从一串串字母间抬头，楚念望向窗外，中午的骄辣阳光已然被灰云掩密，外面明明还没下雨，可她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属于雨水的清冽、泥土蒸腾起的甘凉……
天色越来越暗，要下雨了，而且可能会下很大的雨。
银紫色的光与白炽灯同时闪了闪，“霹啦——”！！！
高一一班专心做着试卷的同学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教学楼里也是一阵惊呼，大雨倾盆而下。
楚念提前感受到了暴雨的来临，她看着窗外落成重重米珠帘子般的大雨，莫名放下心来，在一众惊惶于炸雷之中的同学间，重新埋头写起试卷。
大雨下了整整一下午也没停，台风即将登陆，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学校宣布今晚晚修取消。
气象台预报说，台风于今晚凌晨登陆后依然留有八级风力，预计大风大雨至少持续一到两天，请市民做好防风防潮准备，低洼地区民众应及时撤离，如必须出门，应注意高空坠物与下水道漩涡，尽量远离大树。
同学们都激动坏了，凌晨是台风登陆最好的时候，这样它带来的暴雨会一直延续到午后，按照土著们的判断，明天很大概率会停课。
楚念更激动，这个雨量一直下到明天，学校绝对要被淹了！
****下了整夜，第二天凌晨六点，红色暴雨台风预警，全校停课。
女生宿舍看不见校园，楚念六点半时窝在床上刷到班群里有男生发消息说整个学校都被水淹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洗漱完换了校服出门正巧遇到从隔壁宿舍出来打热水的周雪儿，被告知水已经淹到饭堂了。
楚念那个兴奋啊，无视俞婷的“友情提示”，提着雨伞趿着人字拖就下了楼。
饭堂高出平地两三级台阶，水刚好漫过了最高级台阶约摸一两厘米，并未造成饭堂的混乱，有不少勤奋学生已经如常吃了早饭，准备回教室自习。
没有雷电，大雨依旧，楚念站在饭堂门口望去，道路、篮球场、操场汤汤一片，映照着刚才亮起的天光，一切都被倒影成了淡淡的青蓝色。站在边上的学生们不少都在抱怨，而她一点都不觉得这大雨和大水给她带来了苦恼，反倒被眼前这充满了清爽活力的一切深深吸引。
楚念打起天青色的雨伞，趟着水由操场漫步至校门，她快乐得不住转动着手里的雨伞，看雨滴飞落在身侧，最后自己也跟着来了一个回旋，仿佛是要和着天上来的无根之水一同踏歌起舞。
这一路感受到的无限生机活力，令她胸口莫名有种满怀希望的充盈感。走到校门附近时，天光乍破，大雨居然忽地转成小雨，云层之间露出一隙阳光，青绿色的天地由此染上了一层淡金色。楚念抬头望向天空，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额头，她感觉自己报考这所学校的意义之一，就这样被完美地满足了。
台风天过去，除了学校又被淹了一轮，老师们逮了几大桶鱼、捉了好一阵鸭、修了一通地下车库里被水淹坏的轿车发动机，一切又回到了常态。
没享受得了两天台风带来的凉快，气温继续拔高，俞婷是个嘴上闲不下来的，天气越来越热，她没法像先前一样每周日带一排酸奶来学校喝了，就开始馋起别的消暑饮料。
平时是学校小卖部的冰镇优酸乳、绿茶红茶，但天天喝就很没意思，不熟悉学校周围却一心想喝点儿好的的她，终于找上了楚念这个“本地人”。
“哎，念念。”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她甩着手走来拍楚念的桌子。
楚念抬头看见她啥也没拿，就知道她今天是想好好放松了，“咋了？”
“我们出去吃吧，我想喝奶茶。”俞婷说，“学校外边有没有哪个好喝的奶茶店？”
“有。”楚念例行收拾了些小杂物，挎上单肩包，“去哪吃？回味？”
“嗯，可以，不过回味会不会很多人啊。”
“肯定很多。”
“唔……那不想去。有没有别的吃的地方？”
楚念在校外吃的次数不算太多，但这一带是从初中开始就熟悉的，她鱼贯报出了附近一系列小饭馆：“云吞面，螺蛳粉，刀削面，回味对面好像新开了一家快餐，或者你想吃小吃吗？炸鸡薯条什么的。”
“螺蛳粉！”俞婷兴奋得叫起来，“螺蛳粉螺蛳粉！我听说好久了，就是没吃过。”
“那走，那家开好几年了，挺好吃的。”
“辣不辣的啊？”
“辣。”
“啊呀！”
……
两人一路聊着出了校门，楚念熟练地带俞婷在南光社区走街串巷。
俞婷左张右望，直说南光社区很有生活的味道，她虽然喜欢崭新的高档公寓，但要是年老时能住在这样安静又方便的市井之中，也很有人情味。
两人吃完又酸又辣的螺蛳粉，直呼过瘾，这会儿连楚念都想来一杯冰饮料了。
楚念带她去的饮料店在南光中学斜对面，鲜绿色的店面，橙色的招牌字，店名叫“茶客”，中文招牌字底下还有一串十分洋气的英文名“Traveller'sTea”，上年春天甫一开业就受到南光中学初三学生们的热烈追捧，每天下午体能训练放学之后，都有不少学生来买现调冰饮解暑放松。
在“茶客”之前，南光中学附近已有不少奶茶小吃店，“茶客”是第一家纯做现调饮料的。他家调制奶茶用的是冷萃浓茶和鲜牛奶，茶味比其他店更浓，口感更细腻；果汁和花果茶系列用的原材料也更好，喝起来不像传统糖精勾兑饮料那么腻，虽然单价普遍贵出好几块钱，但很多学生都愿意光顾。
俞婷要了港式珍珠奶茶，楚念要了一杯冬瓜大红袍，加仙草。
此时的仙草其实就是黑凉粉，也不知为什么要叫仙草。楚念从小就很爱吃龟苓膏和凉粉，喜欢那股中草药的味儿。她第一次听说“仙草”这个名字并且知道它就是黑凉粉时，心中的期待瞬间崩塌——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中草药呢，比如……
她那时候不识草药，不知道应该“比如”个什么，多年后想起，那时候脑海中模糊的幻想轮廓，大概是峭壁上开着花的石斛吧。
“这啥玩意。”俞婷看着她手上那杯深红棕色的半透明饮料，底下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仙草冻，对这玩意的口味十分不信任。
“我也没喝过，尝一下。”楚念说着就吸了口，冬瓜糖浆的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有红茶和仙草中和味道，多喝几口慢慢适应后，竟也能喝出这个独特口味的好。
店里客人多，不少都是南光中学的初中生，楚念和俞婷两个人穿着绣有实验高中校徽的校服看着他们，有点莫名的优越感。
听说南光中学下一学年就要换到新校区，成为区高中的初中部，现在路对面的校区将搬进来一所小学，“南光中学”这个名字，即将成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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