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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34.net,赤胆丹心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小弟十倍,这却是亲目所睹的,所以不敢再去,此系实情。”

    接着又一拱手道:“程爷一片盛意,虽极可感,但小弟实已胆寒,那只好空自辜负了。”

    程子云不禁有点嗒然若丧,一团豪意全消,酒罢之后,告辞回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闷闷不乐,却不料才一走到船头,那船上艄公和左张两位老捕头,全看着他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程子云见大家全对自己笑,简直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左天彪笑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老英雄知道吗?”

    左天彪连忙躬身道:“程老爷,你方才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闹了一头一身赃东西,连头发胡子也胶成了一片。”

    说着,从舱中取出一面镜子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

    程子云接过-看,只见那蛋黄蛋白已干结头发胡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委实难看已极,再一看那件马褂上更多,不由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忙将所遭说了,二位老捕头忙道:“既那姓王的也是这等说法,那么程老爷还打算不打算到太湖去咧?”

    程子云忙将马褂脱下命人收拾,一面取来手中梳子,将须发弄干净,一面想了一想,把心一横道:“既是此中有隐君子,俺倒决心想去看看,他便规矩再严,俺只以礼求见,又不动手,难道他真能将俺也宰了,打包送到十四王府去不成。”

    二人闻言,不由默然,半晌方又请安道:“既是程老爷一定非去不可,下役决不敢惜命,不过一到湖下,一切还须小心才好。”

    程子云道:“那俺明白,二位放心便了,不过你二位却不可再以老爷下役相称,便连这请安侍立等鸟规矩也须免掉,要不然,那便误事咧。”

    二人又躬身道:“下役一到湖中自当遵命改口,程老爷算是下役主人,我二人全算是长随也就混过去咧。”

    程子云双眉一皱道:“二位全已到这等年岁,便举止也不像个长随,这还须以朋友相称才对,最好你算是俺的老世叔,这年岁才相当,不至露出马脚。”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这个下役怎敢,你老人家那一来,不折了下役草料吗?”

    程子云捋髯大笑道:“这不过要瞒过外人耳目,便和串戏一样,又有何妨,你要再不肯答应,一旦误事,却非所宜了,至于这张老英雄,便不妨屈为朋友了。”

    二人又一再推辞方才答应下来,程子云又道:“那太湖号称二万六千顷,内有七十二峰,二位知道那主持人的总寨在什么地方?”

    左张二人又躬身道:“这太湖情形和普通山寨不同,纵有人主持,也无法看出,程老爷想用投帖拜山之法,却根本说不上,便那主持人到底是谁,也很难说,他想见你,随时随地总有人招呼,你想见他,却无从去找,所以下役等为难也就在这里,至于那鱼家父女,到底藏在哪里,只他有心规避,你便调上几营水师也决难搜出。如依下役之见,你老人家既无职守,还宜回去为是,否则却恐徒劳无功,倘再触怒其中主持人那便更难说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你二位但请放宽心,俺此来虽然为了侦缉那鱼家父女,却实在便是打算一见这些遁迹山林的奇士异人,我相信,只这些人能容俺见上一面,俺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却不会便以鼎镬刀锯相待咧,至于二位恐有疏虞,那不妨全推在俺身上便了。”

    左张两位老捕头闻言忙道:“既是程老爷这等说法,下役随行就是。”

    说罢,第二天一早,便将船开向太湖,等到东山,已是未牌时分,船一泊定,程子云第一个跳上岸去,一看那湖上风光,只见水天一碧,烟波浩淼,一望无际,远处虽有若干岛屿也只和青螺一样,浮在夕阳,掩映之中,那远的,简直疑有疑无,便似一朵朵闲云,似欲随风飞去,再看近处时,那山坡上,满植枇杷杨梅,平衍处是一片桑麻,湖面上则时有渔舟下网船娘渔父歌声相和,似有若干善男信女,各背着香袋,荡舟而来,那样儿,便似赶什么会期一般,各方看去,简直一片升平景象,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伏莽痕迹,更不见有什么兵法部勒之状可寻,不由暗中笑道:“原来这些人所言,全是不实不尽,就算此中藏有能手,也不过遁迹渔樵,避居湖上而已,怎么那个少年和这两个老家伙就说着这等厉害,俺倒不信,难道他真会邪术,能够剪纸为人,洒豆成兵不成。”

    想着便向舱中一招手道:“两位老伙计,俺们先上岸去沽饮三杯如何?”

    左张二人闻言,忙也上岸,低声道:“程老爷,还须仔细,这里已到化外咧,不但官府势力用不上,便功夫再好也是枉然,你老人家,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否则却难说咧。”

    程子云不由捋髯大笑道:“二位别再吓唬俺咧,要依俺瞧,说这里是个人间乐土,世外桃源全可以,要说这里,会有匪类盘踞那简直是笑话,你瞧这些山民渔父何等自在,而且老弱妇孺全有,如果说这些人全有以兵法部勒,可以抗拒官兵,俺却不太相信咧。”

    那张老捕头闻言,连忙双手齐摇,又左右看看道:“幸亏这左右无人,要不然,那还了得,可怜下役还有妻子儿孙,你老人家还须体谅才好。”

    左天彪也道:“你老人家千万不可托大,须知这些人,你看左老弱妇孺全有,也许碰上一两个,那立刻就是麻烦,现在事情还一点眉目未见,却犯不上先生枝节咧。”

    程子云一见二人慌张之状,心中更加好笑,忙道:“俺不管什么,既来了,便当游山玩水逛上一趟也好。”

    说着抬眼一看,见那湖边柳荫之下,高挂着一面酒帘却好隔不上三五丈,便有一家小酒店,忙又一捋虬髯道:“二位且随俺前去吃上三杯,他便再厉害,既有酒店,却未见得连酒全不让吃咧。”

    说罢,大踏步,径向那酒店走了前去,谁知才走得两步,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柳荫之下飞跑了过来,一面笑道:“你说着我来看大狗熊,那狗熊在什么地方呀,如果骗我,那却不行咧。”

    接着又听一个小女孩的口音笑道:“我说狗熊就有狗熊,不过这狗熊却成精咧,你可别说我骗你。”

    再一看,那后面又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也飞也似的赶了过来,那男孩子一面奔着一面掉头向女孩子笑着,正说:“你别胡说,我们这山上只有兔子,几时曾见狗熊来,亏你还说成了精,羞也不羞。”

    却想不到跑得太急,一下竟闯在程子云身上,程子云一见那两孩子全是粉妆玉琢,尤其是那女孩子一脸稚气,天真活泼之外,更具有一种精灵之状,那男孩也非常伶俐可爱,女的是一身花布衣服,男的是一身青衣,虽然全是乡村打扮,却不像农家野孩子,正在奇怪,那男孩已经闯到,嘭的一声,正撞在他膝盖上,那一下竟非常有力,程子云冷不防被撞得晃了两下,几乎直倒了下去,虽然勉强站住,那膝盖上却似被一个木杵重重的打了一下,异常酸疼,正待呼叱,那孩子却不等他开口,先一瞪小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走路没有带眼睛吗,为什么硬向小爷身上撞。”

    说罢一捻两个小拳便扑了上去,程子云忙用两手一挡,却不料那孩子更来得溜滑,乘他那一弯腰,双手伸出,倏然向上一窜,一把便将那付大玳瑁边眼镜抓落,接着小腿一屈,在他小腹上蹬了一下,纵出老远大喝道:“你这大狗熊竟到这里来撒野,真的成了精咧。”

    程子云又着了一下重的,不由大怒,连忙将眼镜从地下抢了起来,揣在怀里,一分双掌大喝道:“谁家的野孩子,有大人没有,自己撞了人,还要打人,再没人管,那俺便对不住,要替你父母管教管教咧。”

    那孩子又喝道:“你这大狗熊打算管教谁,再不夹了尾巴滚回去,那小爷爷便要耍狗熊咧。”

    程子云愈怒,双掌一分,便向孩子劈去,掌方出手,猛又听身后一声娇笑,腿洼里又着了一下,疾忙收回那一掌,再掉头看时,那小女孩已纵得老远,正在抱手笑唱道:“大狗熊,不中用,我一打,你一动,再不回去一下一个倒栽葱。”

    程子云直气得两眼发直,虽然明知这一男一女全非寻常孩子,但一怒之下,更不管好歹,又向女孩奔去,才一举步,那后脑上又着了一块鹅蛋石子,再转身一看,那男孩子,正捡了两手石子,在笑着叫道:“四娘,这狗熊真成了精,我们拿拳脚打他,他未必疼还是用石头砸,你看方才这一下,打得多么准,他已用爪子在摸咧。”

    程子云被那一石子,还真打得不轻,虽未皮开肉绽,却也起了一个大紫苞,正在用手摸着,闻言不由无明火起,忙又纵了过去,大喝道:“小杂种休走,俺今天非捉住你这小鬼不可,哪怕你身后再有厉害人物,俺也须一拼。”

    人方纵起,却不料,那小女孩又用石子从侧面连珠打来,那手法简直和大人用的飞蝗石一般,三不知左颊上又中了一下,那女孩又拍手笑道:“旭哥哥,你看我这一手,又比你准多了,逗这狗熊,不比你上树掏雀儿有趣吗?”

    程子云连连吃亏之下,不由瞪圆了大眼睛,舍了男孩又来捉那女孩,才-转身,那男孩又用石子打他,这一下虽然没打中,但也是连珠手法,一个接一个打来,不容不闪避,那女孩子却跳跃如飞,一面扮着鬼脸呕他,一面不时也用石子打到,程子云枉自暴跳如雷,却说什么也捉不着,再看那左张二位老捕头时,却站在一边,不住价在摇头使眼色,却不上来相助也不开口,不由大叫道:“这两个小鬼委实可恶,你两个为什么还不助我拿下?”

    正叱喝着,倏见那柳荫后面又转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来冷笑道:“哪里来的野人,竟敢到这里来欺负人家孩子,看你这大把年纪,也像个人物,怎么和两个孩子一般见识起来,当真你不是吃饭长大的吗?”

    接着又喝道:“四娘旭儿,你们也不许顽皮,还不快些回去。”

    那男孩,连忙跳过一边道:“大婶婶,这大狗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硬向我身上撞,还不认帐,一举手就想打人,因此我才拿石头砸他,其实并没有顽皮,不信你老人家只一问四娘妹妹便知道了。”

    那小女孩也扑向妇人怀中道:“大婶婶,这大胡子委实不是好人,也许真是一只狗熊成了精,你看他那张大嘴毛乎乎的,不像要吃人吗?你快拦着些儿,我怕呢!”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出来,一见面便卫护着两个孩子,说他不是吃饭长大,不由瞪大了眼睛怒道:“这两个孩子是你什么人,为什么容他在外面拿石子乱打人,你瞧俺这头上脸上,就挨了好几下,你既出来说话,须先还俺一个明白来。”

    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吓!你倒有理了,你这大一个男人,为什么竟和两个孩子吵起来,你说他拿石头打你,他两个跑到你家里去没有,挨打,活该,谁教你打算欺负人家孩子。”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一味护犊,简直不说理,不由怒极,一下跳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浪女人竟敢不说理,纵容孩子打人还说活该,你丈夫是谁,还不给俺叫他出来,这里虽不真是化外,俺倒得说说。”

    那妇人闻言,不由秀眉一耸娇喝道:“你这砍了头的贼奴才,是从哪里跑来的,竟敢开口骂人。”

    接着猛伸纤手,在那身侧大杨树上横砍了一下,那合抱的大树上立刻砍下半寸来深一条痕,一面又冷笑道:“你别问我丈夫是谁,有话只管冲着我说好了。”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想,想不到一个女人,手底下竟也如此明白,但自忖如论真的动手,也未见得便输,想了一下,把心一横,也冷笑道:“大嫂好功夫,俺已明白咧,老实说,俺此来,便是要访问此间的当家是谁,有话要说,你可少弄这一套,快把正经主儿请出来见见才是,俺程子云却不是只凭这一手可以吓倒的。”

    说着,一拍脑袋又大笑道:“俺带了这家伙来,却没有打算带回去,真要瞧得起俺这东鲁狂生来,你瞧着办吧。”

    那妇人闻言,转也一怔,正待发话,倏听背后又有一个苍老的口音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变的,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七姑还不带着两个孩子快回去,待我来料理他便了。”

    程子云再抬头一看,只见那柳荫之下又来了一位铁面银髯老者,看去须眉皓然,却精神异常饱满,那声音更如洪钟一般,虽然身上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衫,下面赤足芒鞋,但气象极为威猛,一从树后出来便又喝道:“你别要骨头,要找谁只管说,我们这里全是安份良民,既不开山只不立柜,哪来的当家的,大家种田打鱼,又谁是正经主儿,你这厮,大概想当奴才没当上,所以到处想找主儿,跑到这里来,却找错了地方咧。”

    程子云一见那老人,简直和庙里塑的阎王爷一般,沉着一副黑脸,好像要刮得下霜来,饶得他狂妄得出奇,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再一听那话,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来历,但略一沉吟,暗想,既已入了虎穴,看这来人也许就是此间主持人,何不索性敞开来说一下,连忙又走上前去打了一躬笑道:“晚生虽然狂悖,焉有敢以胜国孤臣,遗老逸民视为萑苻伏莽之理,适才失言还望勿罪,不过俺之所以求见此间主持人,委实有话须当面明说,老前辈既然加以教诲,还望以真面目相示才对。”

    那老人又沉着脸道:“你这话我更不懂,这里全是打渔种地的,哪有什么孤臣、遗老、逸民,如果真有,不用说别人,便我这老头儿也早出首去,弄个大大的官儿做了,还能这样吗?”

    接着又道:“你赶着欺人家女人孩子,不是说要找人吗?到底打算找谁不会直说吗?只管绕着圈子那又有什么用。”

    程子云心神略定,冷笑一声道:“以老前辈尚且不肯以真面目见示,晚生又何必再说。”

    那老人寿眉一扬,正待说什么,猛一沉吟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也由你,老夫还须到湖中打鱼去,却没工夫在此久待咧。”说着径向湖下走去。

    程子云又拦着道:“老前辈慢走,晚生还有话说。”

    那老人猛一抬头唾了他一口唾沫道:“呸,谁是你的老前辈,你就知道我老人家缺了哪一辈子德,后辈之中会有你这等不肖的奴才吗?”

    程子云冷不防,竟被唾个正着,那唾花飞溅,简直和铁弹一般,打了个满脸开花疼痛异常,接着只见那老人右手向自己左肩头上虚推了一下,只觉一股劲风,直扑左肩而来,那力量竟大得出奇,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那老人一个转身,却窜起丈余,就势向空中斜掠而下,再看时,那柳树外面,湖面上正泊着一条小船,那老人头下脚上,已落在船上,微微一翻便在船头坐好,就船上取过一条短桨,不消两下,便向对面一个小岛上棹去,只看得他又暗暗咋舌不已,再一摸,脑后那个大包,越发肿了起来,便左颊上也有点像火炙一般,这一来,不由将狂态收起大半,淹头搭脑,便似斗败的公鸡一般,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那二位老捕头,心疑二人怕事已经回船,忙又赶向泊船之处一看,只见连那条船也不见了,程子云见状心下更加着急,暗暗跺了一脚道:“这两个老王八真可恶已极,你两个见俺吃亏要走,俺决不怪你们,却为何连船也带走,却教俺如何回去。”再一摸,那身边又竟忘了带钱上来,所有银子全在船上,慌急之下,竟呆在那里半晌,看着那湖水只在发怔,倏听背后有人大笑道:“天下真是一个缘法,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咧。”

    连忙掉头一看,却正是在镇江江边上所遇的那个老丐正看着自己,摸着嘴巴直乐,程子云不由怒火又起,大吼一声,一个双掌推山直扑了过去,那老丐一笑,轻轻闪开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过拿了你一百两银子,却送了一套天大的富贵给你,难道还不值得,为何倒要和我老人家拼起命来。”

    程子云怒极,又喝道:“好老贼叫化,你赚得俺来,意欲何为,俺和你拼了。”

    说着运掌如风,又赶了上去,那老丐却哈哈大笑,一路沿着湖边飞步而逃,程子云一面在后赶着,一面连声喝骂,那老丐却连声大笑,向前面狂奔着,一直绕过了山麓,两下始终隔着丈余,也看看夕阳西下,暮色苍然,那老丐忽然在一条长石上站定,拍手大笑道:“你别着急,我老人家既得罪了你,容待少时请你吃上一餐好的谢过如何?”程子云-看,那石条正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在石条外面一片平地上,却铺了一片破芦席,大可方丈,那席上还堆些许稻草,好像便是那老丐栖息之所,连忙又纵了过去,一个饿虎扑食,凭空便向老丐扑下,那老丐又冲着他龇牙一笑,右手单掌一推大喝道:“好小子这趟算你没白来,我老人家且替你接一接风,请你吃个洗尘筵,却不许客气咧。”

    那程子云这一下原用了八成力,被老丐一推,立刻落了下来,方在说声不好,双脚一沉打算站稳,再行发招,却不料那芦席下面竟是一个七八尺深的粪坑,一经着重,登时连席子向下一沉,如系新席,以他的趋纵功夫,还不难借劲纵了上来,却无如那张芦席既破且朽,一经着力立穿一洞,砰澎一声,竟深深陷了下去,闹了个没顶之厄,等再冒上来,已经面目全非,连发辫上也染满了粪汁,那老丐却拍手大乐道:“东鲁狂生远道而来,我老人家不得不略尽地主之谊,还望不必客气,努力加餐才好。”

    说罢,一路大笑而去,程子云陷在粪坑之中,听得明白,急怒攻心之下,几乎气得昏了过去,却无如那粪坑太深,愈到下面,积粪愈厚,简直和淤泥一样,竟着不得力,窜了几窜,始终没窜上来,加之那破席稻草又缠在上面,呼吸之间,不禁真的饱尝异味,好半会之后,几经沉没,才从坑边爬了上来,浑身上下全是黄腻腻的,更臭不可闻,张口不得,急切间无法可施,只得先在脸上抹了一把,免得再流入口中,一路狂奔直向湖边,噗咚一声跳了下去,先将外面黏着的一层厚粪洗去,但那粪汁已入重衣,却无法洗涤干净,便耳鼻之中也留得不少,更大呕不已,忙又将衣服全脱了下来,索性赤身洗个痛快,又将衣服也一件一件洗过,却苦于没有第二身可换,只有绞干正预备穿上,猛听那岸上一个女人的口音道:“大婶婶,你且慢下去,天快黑了,我方才远远的好像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在下面,不要那个淹死鬼在作怪吧。”

    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道:“你这丫头别胡说,这一带向来干净哪会闹鬼,也许是什么混帐男人在下面洗澡亦未可知,这里是我们的码头,真要这么着,你瞧,我不用渔叉搠他几个透明的窟窿才怪。”

    另一女人又笑道:“你简直是在胡说,这天气哪会有人洗澡。”

    程子云闻言不由连忙没入水中,不敢上来,但半晌之后,并不再听见有人说话,也没见有人从岸上下来,再伸出头来一看,那一身湿衣服,却一件也不见了。

    这一急更非同小可,但赤身露体,哪敢上来,只得仍旧伏在湖滩上浅水之中,好容易等得天全黑,方才悄悄的爬了上来,腹中既饿身上又冷,加之余臭尚在,不住作恶心,这份活罪简直难以形容,心中暗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得弄上一身衣服才能见人,但这东山既无亲友,更无熟人,却到哪里借讨,便打算买,也身无寸缕分文,想来想去,只有出诸偷之一途,主意打定之后,一上岸,便先四面一张,只见那山麓之下有一片灯光,忙就阴暗背亮之处,遮遮掩掩溜了过去,等到近处一看,却是一带麇眼竹篱,里面围着三间茅屋,那灯光便从屋中射了出来,再就篱外定晴一看,不由大喜,原来那院落当中,正晾着一竹竿衣服,妙在衣裤全有,那竹竿一头便架在篱笆上面,举手可得,忙将竹竿轻轻取在手中,却好在这一头是一条裤子,不管好歹,先取下穿上,虽然略嫌短小,总算已将光臀遮上,又将那一头一件短衣取下也披在身上,正在道声惭愧,猛听那院落里一声狗叫,忽然从屋子里面纵出一条苍毛大狗,连吠不已,接着那屋里又跳出一个胖妇人高声叫道:“你这死王八,只管贪着喝酒,虽知老娘还有一竹竿衣服吹在外面,却难免有不开眼的贼骨头来照顾,如被偷去,那你这死王八,便买新的来赔我,老娘还嫌不合适咧。”

    接着又听屋内一个男人大喝道:“什么毛贼敢到这里来偷东西,果真不开眼,照顾我,那你瞧,我不活剥了他的皮,也不算金毛海马吴二。”

    程子云一听,连忙向湖边大路上逃去,猛又听到后面那胖妇人大叫道:“你这死王八还说嘴,如今衣服已经被人偷去咧。”

    接着,便听那板扉一响,先是那条大狗追来,一路汪汪直叫,程子云忙一掉头,飞起一腿,将那狗踢得飞起来老高,正向前走去,那屋内的男人,已提了一柄锄头,赶了出来,那胖妇也提了一根捣衣杵赶来,程子云作贼心虚,慌忙飞步而逃,看看逃出老远,那一男一女已经追不上,却不料砰的一声,正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足下一用力,连忙站定,接着一伸手夹背一把抓定大喝道:“你这厮是从哪里来的,走路这等慌张,却又到哪里去?”

    程子云方一挣扎,那人拍拍就是一连两个嘴巴,又喝道:“我问你的话,为何不答应,却想到那里去?”

    程子云一下被打得金星直冒,忙道:“俺是过路客人,现在要回船上去。”

    说着一使手法,打算挣脱那人的手,但一挣便被那人将手捞住,又大喝道:“你这厮还不放老实些,既是过路客人,要回船去,何至这等慌张,你在什么地方,同船还有何人,到这儿来打算干什么,快说!”

    说罢,那两手便似被一条铁箍箍上一般,其痛入骨,再一听那说话声音,竟和白天所见老人无异,忙道:“俺到这儿来,本来是为了访友,那船便泊在前面湖边,同船还有两个伙伴,只因他们不知把船弄到什么地方去,因此害得俺无法回去,偏又遇上一个贼叫化,将俺推入粪坑,俺才如此狼狈不得不慌张,还请放手,容俺就走。”

    那老人又大笑道:“难怪这等臭烘烘的,原来你是从粪坑里爬了上来的,既如此说,老夫拿你还嫌污手,还不与我快滚。”

    说到一个滚字,竟将他抡了起来,抛出丈余,程子云忙就抛出之势,使了一个鹞子翻身,站在地下,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料那后面的一男一女,已经提着灯球赶来,一路大叫道:“你这毛贼偷了东西,却打算向哪里走。”

    那老人闻言又大喝道:“你这厮原来偷了人家东西,打算逃跑,还不与我站住,听候发落,只敢动一步,那可别想再活着。”

    程子云忙又站住道:“你休得听他胡说,俺也一时知名之士,焉有作贼之理。”

    说着,那胖妇人已经气喘嘘嘘的,提着木杵和一盏灯球赶到,一下便将他扯牢道:“你这毛贼,还敢抵赖,你看我的裤子绸衫,不全在你身上吗?”

    程子云方说得一声:“天下东西相同的很多,大嫂不可误会。”

    那老人不由哈哈大笑道:“你这笨贼,还敢强辩,你瞧瞧,这一身衣服是你穿的吗?”

    程子云闻言再低头一看,只见下面果然穿的是一条青绸女裤,裤脚上还镶滚着寸许宽的花边,上身披着的也是一件紫绸女衫,不由羞惭满面说不出话来,那胖妇得理不让人,一伸手便打了他一个嘴巴,大喝道:“你这毛贼,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不快给老娘脱下来,还要老娘动手么!”

    接着那男人也提着锄头赶来,抡起那锄头,劈面便筑,却被那老人拦着道:“吴二,你先别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说着取过那妇人手中灯球,向程子云上下一照道:“你这厮,白天里不也衣冠齐楚吗?

    为什么一到晚上却光着身子出来偷人家衣服是何道理?”

    程子云忙道:“俺不是早告诉你,俺曾被一个老丐推下粪坑去吗?便因为在那粪坑之中浸了一会,俺爬上来,便去湖中脱光衣服洗涤,却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娘们,俺只有将衣服放在湖边,藏到水下去,谁知时衰鬼弄人,等那两个娘们走开,衣服却不见了,俺赤身露体没法见人,才出此下策,权借这位大嫂衣服一用,要不然,俺却不至便公然作贼咧。”

    那老人点头道:“这话也许不错,既如此说,你还不先将衣服还人家。”

    程子云忙将那女绸褂子脱了下来,还给那胖妇人,但那条裤子却没法再脱,只有哀求道:

    “大嫂,你权当行好,这条裤子且借俺一穿,容俺改天送还,哪怕再给你做上两条都行,如今俺却无法光着眼子跑咧。”

    那胖妇人哪里肯依,又喝道:“谁要你这贼骨头许愿,还不快脱下来还我。”

    说着又提着那件绸衫,向那男人道:“我先回去,那裤子你非着他脱下来还我不可,否则看老娘有得饶你。”

    说罢径去,那男人又提锄在手喝道:“你这毛贼还不快脱,当真要讨打吗?”

    程子云无奈,只有脱了下来,掷向那男人道:“如今全还了你,也该放俺走咧。”

    那男人捡起裤子又看着那老人道:“如今小人的东西已经追回,这毛贼却如何处置,如依向例,他既来偷东西,便将赃物追回,也该吊他一夜,在脸上刺字才能放掉,这却不可便宜他咧。”

    老人点头道:“此系我们东山旧例,自应照样行事,你且将他押到山神庙去,我少时便来。”

    程子云闻言不由大嚷道:“你老人家可千万别那么缺德,俺委实系好人,却不是偷摸毛贼,真要在俺脸上刺上字,那俺便一辈子做人不得咧。”

    那老人方待转身,又掉头大喝道:“你这厮还敢嘴硬,现在既已人赃现获,还有什么抵赖的,你偷人家东西,不是贼是什么,这脸上刺字,是本地旧例,却不能因为你一人便坏了规矩咧,还不快走,当真还要挨上几下吗?”

    说着又向那男人道:“吴二,你先回去,这厮手底下也有两下,待我送他去便了。”

    那吴二答应一声是,便携了锄头裤子径去,那老人右手提着灯球,左手捉着他一只胳膊大喝道:“该死的贼奴,还不与我快走,难道还要我老人家个伺候你吗?”

    说着架着就走,程子云只有跟着一同前行,那老人顺着湖边,走了一段路,便直上山坡,翻过一条小岗子,忽见一座破庙,那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山门已经倾圯,只用碎石砌了一重围墙,当中安着一扇板门,门外却站着两个壮汉,各自提着雪亮的鱼叉站着,一见二人走来,连忙一齐肃立道:“方才那吴二已经说过,本山又拿住毛贼,所以小人等赶来此地伺候,那绳子,蓝靛,针全预备好了,你老人家快请进去吧。”

    那老人又一点头,向程子云喝道:“如今已经到了,还不快走进去。”

    程子云走进那小门一看,只见门内一个院落,遍地野草,中间三间殿宇,门窗全已零落,那殿上却悬着两盏气死风灯,灯下又站着四五个壮丁,一见那老人全迎了出来,道:“我们一切全预备停当,连公座全设好了,你老人家要再问一问这贼骨头吗?”

    那老人摇头道:“我老人家哪里有这闲工夫再和这无耻贼奴说话,你们只将他先吊起来,等天明再在他脸上,刺上偷盗女人衣裤毛贼字样,赶了出去便算完咧。”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是,立刻将程子云反剪了,在正梁上吊好,只急得他连声高叫道:

    “你老人家吊俺一夜无妨,这脸上的字却千万刺不得,俺程子云堂堂东鲁狂生,你却不能这么办咧。”那老人任他再叫,便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向众人道:“你们也多辛苦了,在这地方也不怕这贼奴跑了,只须留下一两个人看着他,其余各人不妨先回去,反正刺字是明早的事,却不忙,我老人家也先回去咧!”

    那些壮丁闻言又答应一声是,便只留下一人,其余各人全随老人走了,程子云被吊在上面,起初还不太觉得,时间稍长,那手腕足踝便被麻绳勒得受不住,身上既冷,肚里又饿,再想到明晨便受刺面之辱,不由长叹一声道:“俺真想不到,俺这名动公卿的东鲁狂生,竟被当了偷儿吊在这里,这却从何说起。”

    那下面看守他的一名壮丁冷笑道:“朋友,你别吹着玩,我水老鸦郭连方可不听这一套,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变的,现在可属老爷管,老实说,老爷现在就搠你三五个透明窟窿,也不过扔下湖去喂王八算完,任凭是谁也不会替你叫屈。”

    程子云不由做声不得,只有把心一横,一言不发,连眼睛也闭上,听其自然,不一会忽听那院落里有声,接着便闻大笑道:“小郭,你这差事太辛苦咧,我老人家今晚弄到一份意外之财,虽然臭烘烘的,却值得几两银子,可惜马上变不出钱来,你要愿意,先去弄点酒和吃的菜,这东西便算是你的,反正我老人家没有花钱,全是那灰孙子孝敬我的,我也落得慷慨咧,你瞧单这付眼镜,不也值得三两五两吗?”

    程子云一听口音,分明是那老丐,再睁眼一看,果然不错,再看时,只见那老丐,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托着自己那一叠衣服,那衣服竟似已经全烤干了,折叠得非常整齐,上面还放着那付宽玳瑁边墨晶大眼镜,连那一根京八寸短烟袋,和烟荷包也全放在上面,人却看着自己直乐,这一来程子云又不由无明火起,大叫道:“好贼叫化,你害得俺好苦,俺只有三寸气,不报此仇便不活在世上为人。”

    那老叫化却不理他,只又向那郭连方道:“你瞧这衣服拿到当铺里去不也当得十两八两,还不够我们吃喝一场吗?你还不到那杏花村看看去。”

    那郭连方笑道:“你老人家先别高兴,这臭烘烘的东西,却未必有人要咧。”

    那老丐却一瞪眼道:“你不要也许就有人要,你别管,且替我去赊些酒菜来便了,我也吃不上多少,只须着他配上八个菜,十斤绍兴,也差不多够咧!”

    郭连方笑道:“要论赊帐,杏花村的东家和柜上我倒全有个认识,决不至说话,你老人家要指着一堆衣服,人家不但嫌臭,遇上不开眼的伙计,也许就说你老人家改了行,从哪个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亦未可知?那却不好办咧。”

    说罢又道:“既如此说,我去去就来,你老人家请看着这偷女人衣服穿的毛贼,可别放他走了。”

    说罢径去,但人方走到院落中又掉头笑道:“你老人家当心,这毛贼虽然生得像狗熊一样,既打算偷女人衣服穿,也许就是一个兔儿爷,你老人家,可别让人家说软了,心一疼给放了,那彭老大爷可不会放过我.便算坑了我咧。”

    老丐笑骂一声:“胡说。”接着又道:“你这小猴儿崽子,竟敢连我老人家也开起玩笑来,当真讨打吗,还不给我快到杏花村去。”

    那郭连方又一吐舌,方才大步而去,老丐等他走后,慢慢将那一叠衣服放在供桌上,一面笑道:“你这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竟有这胆子到这太湖里来窥探,我们且先说说,只真说得对我老人家心思,也许就把你给放了亦未可知。”

    程子云猛忆方才那郭连方的话,不由大怒道:“你这老贼丐,休得辱俺过甚,俺程子云,堂堂王府上宾,虽有东鲁狂生之称,你如一刀将俺宰了,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无尤于人,打算这样消遣俺,那俺对不住,可要破口骂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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