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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静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娘子。”杜镕钧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种极压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还好吗?”明静问道,心中也明白,这位姑娘,是绝不会太好的。

    杜镕钧忽然紧紧抱住头,声音里是再也遏制不了的颤抖:“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明静不再问下去,他只静静伸出手搭在杜镕钧肩头,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这样的初秋,这样的冷雨,一只陌生的手似乎可以给人极大的安慰,杜镕钧终于哭了出来,像个绝望的孩子。

    他颤抖着,颤抖着,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个什么依靠,但终究没有。只慢慢抬起头,眼里是通红的血丝。

    她会死么?

    那么娇嫩、那么鲜艳的女孩子。

    杜镕钧几乎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诺颜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两个差役扭着她的手臂,肮脏的、乌黑泥泞的绳索在雪白的脖颈上缠绕。喜堂上早就乱成一团,他的父亲,兄弟,岳父,岳母被当作畜生一样地绳捆索绑,娘亲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回头大喊着:“钧儿快跑!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怎么能不回头?

    两个男人粗鲁的手已伸入诺颜的嫁衣下,似乎可以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诺颜没有喊叫,只是死命咬着牙,承受着生命的剧变——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出阁的日子。

    杜镕钧承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偏心,在这个时刻,最令他揪心的,确实不是父母,而是诺颜——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里攫取和贪婪的目光。

    诺颜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还好么?

    明暗闪烁的火焰挑动着思绪,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动跳过,杜镕钧轻轻闭了眼,继续回忆着

    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得名已经甚早。

    那还是她四岁的时候,其父方北辰做梅花宴大宴金陵雅士,忽然夸口说道女儿只有四岁,却能背下不少唐诗宋词,伶俐聪敏的紧。宾客们大奇之下,一起起哄,要他抱女儿出来献宝。那方北辰也乐呵呵喊乳母抱了诺颜出来背诗。

    众人都想,她一个四岁小儿,能背下来也不过百家姓,千字文,一两首五七绝句,没想到小诺颜张口就背了杜工部的北征,一字不差,众人哗然。尤其背到那句“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时,小脸上竟然也出现了悲愤的神色。说起来那神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知道什么?不过是学大人姿态罢了。

    当时同宴的前大学士之子杜家衡正色问道:“诺颜还会什么?”

    小诺颜嘻嘻一笑,脱口而出的,是诸葛孔明流传千古的出师表。

    满座黯然——要这小孩子牢记如此长诗,也不知方北辰在家中吟咏过多少遍。

    号称江北才子的杜家衡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方兄方兄,你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方北辰亦是无语,他饮酒赏花,自号“玄武散人”从来不理朝政是非,只是心中,又何尝有一日忘记报国?

    其时嘉靖二十九年,秋。

    从那场梅花宴以后,方家和杜家交往比往日更加密切,竟成刎颈之交。

    方北辰仅有诺颜一女,却从来不以无后为忧,偶有朋友提及,他便洒脱一笑:“有个儿子又当如何?我朝内忧外患如此,上朝为官,清则遭横祸,贪则辱列祖,倒不如生个女儿,逍遥自在些。”

    更何况他这个女儿绝不令人遗憾,小诺颜才思出众,容颜清丽,不独冠绝于闺阁,便是金陵城内的文人士子也个个甘拜下风,早在七八岁时,就有人调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门槛不被踩落下来。

    方北辰心中早早有了人选,便是杜家的二公子镕钧。他虽也是个孩童,却知书达理,还习得一身功夫,可谓文武全才。两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风liu名士,商量之下,将秦淮河畔一处官邸买下,一家一半,伙用一个后花园,而方杜二人,更时常以亲家相称,只等着一双小儿女成人,便为他们办了婚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访,一切才有了变化。

    杜镕钧坐在摇摇的灯火面前,虐待着自己遥远的记忆,那个少年,那个他一直称为杨大哥的人,究竟是怎么去的方家?

    他记不清了,记不清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后花园是如何地一下子惊动起来,两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动万分。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还不清楚朝野发生了如何的剧变,唯一明白的国家大事,就是该死的倭寇屡次侵扰,居然打到南京,还越过南京侵袭安徽。至于朝廷,那本来就和他们家无关。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挡以刀枪,而朝中的奸佞,却挡无可挡。

    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雪夜,那个叫做杨磏龙的少年,来到方家和杜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纷乱的生活。

    诺颜和镕钧几乎一起为他着迷了,一张瘦削,利落的脸庞,悲愤,似乎又有些犹豫;骄傲,偏偏还有点耻辱。那是一张奇怪的脸庞,闪着冰原一样深沉的光。

    他其实比起小镕钧,也只大了四岁。但是言行举止成熟的反常,连方杜两家大人也很少能和他搭上话。

    他一个人在南京应天府忙忙碌碌,脸色苍白,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发黄,终日里不见脊梁挺拔,只能看见一双诡异的眼睛,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所有人都几乎在尊重他那种忙碌,杜镕钧也不知被父亲教导过多少次——“无论你杨大哥要做什么,由他去就是,不许你多问。”

    只有小诺颜,天天跟在杨磏龙背后蹦蹦跳跳,说着自家的花儿草儿,说着小杜子又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说着秦淮河烟花好美,爹爹却不肯放她去看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方杜两家大院,就这么飘满了无忧无虑的呼声。只是那个带着三分幼稚和娇宠的称呼,随着诺颜的长大和杨磏龙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忽的,杜镕钧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杨磏龙,以他一身出类拔萃的功夫,那天如果他还在杜府,无论如何也会把诺颜救出来。

    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偏偏就要独自逃生?耻辱、耻辱、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无法忍受的屈辱啊。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优秀也很有主张的男人,但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的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收拾回纷乱的思绪,杜镕钧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淮河以北的一个荒村孤庙里,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还是个丝毫不通外面世事的小和尚。

    几乎就在一瞬间,杜镕钧决心已经下定。无论如何,他也要下山看看,他的亲人、爱人,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天杀的乱世!”杜镕钧站起身,咬牙。

    “谁说的乱世?天佑我大明”身后小和尚明静随口接道:“公子这就下山了?一路小心。”

    杜镕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和尚,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单纯。

    无暇再细想,反正他已经身无长物,便穿了一领灰色僧袍,随手摸了把香灰涂在脸上,匆匆向着黑黝黝的南方奔去。

    明静送他到了门口,眼见着这个纯朴的年轻人就这么投入江湖的仇杀,何其司空见惯的一幕?千百年来,这样的悲哀就在一天一天的延续着

    他抱着双臂,无奈地摇头——本打算在这清净之地休息几日,可是,逃不了的江湖又卷来了。

    回过头,庙内赫然多了六个褐衣人,衣着利落,眉眼生寒。六人一见明静,立即躬身,态度极是恭敬。

    明静点头,示意。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如匣中的古剑,温润而凌厉,藏青微破的僧袍顿时掩不住顾盼的威严。

    “堂主”为首的一个忽然一躬身:“这小子武功太差劲了,这么些天居然都没发现咱们。”

    “嘿嘿,金陵杜镕钧?杜家衡的二公子么?”明静凝神想了片刻:“他的案子我倒是知道,方北辰和杜家衡也算是当朝名士了,不知朝廷怎么就动了他们。”

    “我们要施以援手么?”赫衣的下属请示道。

    “我分不开身。”明静缓缓吐了口气,微微抬头,双眸深邃地看不到底,却带着不可逼视的神采,他伸出手扣了扣庙门,缓声道:“淮北分舵组建在即,我不能离开,弟兄们也不方便出手。罢了,台面上的事情我们六道堂不宜过问,你去禀告帮主一声,看她的意思行事就是。”

    “是。”六个赫衣人齐齐躬身:“属下遵命。”说罢一起退下,速度快得惊人。

    秋雨渐渐地收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一幕。明静伸出手,在头上一抹,纯黑的长发奇迹般地飘扬开来。

    “乱世?嘿嘿。”他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有些个沧桑,又有些悲哀。忽然伸开双臂一展,人已凌空掠起,投入那浓的化不开的天边

    苍山,古庙,秋风影影绰绰中,一个极潇洒的身影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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