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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里面不幸摊到了一个右派名额,权衡来权衡去,给谁都不合适,最后便落到了马文头上。起初以为批评批评就算完事,没想到调子越唱越高,马文还没有缓过气来,稀里糊涂地就被发配去了郊县的一个农场。

    开始只是说好去农场改造一段时间,马文也应该改造改造,他身上的确存在不少问题。一个人光是业务好,并不等于什么都好。思想改造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像马文这样的家庭出身,很有必要让他体会一下农场生活的艰辛,很多右派都被发配到大西北去了,马文只是去农场,简直就算是格外照顾他。

    马文去了农场不久,便赶上了大跃进炼钢铁。这是轰轰烈烈全民大炼钢铁运动,马文所在的农场也不例外,在空地上建了个土高炉,把废铜烂铁都找来,废铜烂铁本够,便把多余的锅也砸了,把能找到的和铁有关系的玩意都往土高炉里扔,然后把山上的树都伐了当柴烧。众人拾柴火焰高,没日没夜地干了几个月,终于炼出了一个个椭圆的毫无实际用处的铁疙瘩。

    大炼完了钢铁,马文总算明白所谓改造一段时间,只是一句空话,他知道自己大概要一辈子留在这小小的农场了。系领导的许诺根本不会兑现,事实上,马文所在的学校已经把马文除名。大家再次提到马文这个人时,不过是过去了的笑话说说而已。马文只是大家心目中一个曾经在他们身边待过的十分可笑的滑稽人物。

    大炼完了钢铁,本来长着树的山都秃了,于是只好在荒山上试着种庄稼,种什么都没什么收获。没收获,还是种,反正人闲着也是闲着。入乡随俗,大炼钢铁时,马文是炉前工,一块接着一块往土高炉里扔柴禾。有一次,放铁水时,马文脚底下一滑,差点一头栽倒在烧红了的铁水里。轮到种庄稼了,他便扛着锄头和农场的人一起下地上山,别人怎么干,他也跟着怎么干。笑话还是常常要闹的,农场的人知道他是城里犯了错的文化人,也不和他计较。

    紧接着便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饥饿顿时变成了一个不得了的大问题。农场是国营的,地多人少,种了大片的山芋地,还有象征性的一份工资拿,因此还不至于饿死。挨饿的是附近的农民,前两年大跃进,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都跟着起哄,砸了锅炼铁,又吃食堂,放开肚皮吃饭,一个个都把胃撑大了,此时便饿得面黄肌瘦死去活来,于是成群结队地到农场来偷东西吃。人多了就胆子大,农场的成片山芋地成了饥民的袭击目标,光天化日之下,满脸菜色的饥民,像蝗虫一样蜂拥而来,撵都撵不走。

    农场里不得不把保护山芋地当作头等大事,关于饥馑的消息到处流传,农场的人整天听说什么地方饿死了人,出于本能地开始意识到粮食的重要性。日日夜夜派人巡逻,牵着狗,拿着猎枪,见有人偷山芋,立刻当贼一般捉起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农场的人看得越紧,饥肠辘辘的饥民偷得越凶。农场养的几条狗,因为舍不得让它们吃饱,瘦得全是骨头。这些狗很快就到了饥民的肚子里,结果很自然地就产生了暴力,农场的人逮住了偷山芋的往死里打,饥民逮住看山芋的农场职工,一样往死里打。这是一场有关生死存亡的战争。打来打去,一次次的报警,警察来调解了无数次,照样还是打。

    打来打去,终于打死了人。农场的一个老头子,在半路上,被几个刚刚挨过揍的饥民捉住了,问明白了果然是农场的,满腔的仇恨顿时有了发泄的地方。也不问青红皂白,满腔怒火都聚到了一块儿,老头子磕头如捣蒜,求不完的饶,眼泪鼻涕一大把,全没用,硬是活生生地给打死了。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就像农场的那几条瘦狗被吃掉一样,吃了也就吃了,饥民一大堆一大片,想指名道姓地指出谁谁谁是凶手,根本不可能。

    农场的人开始动真格的,要玩命干脆大家都玩命,先礼后兵,远远地先大声喊几句,喊了还敢动,老实不客气就开枪。好歹理是在农场这一边,饥民敢打死农场的人,农场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打死个把饥民。饥民饿昏了头,枪一响,又清醒过来,赶紧再到别处找吃的去。虽然都是死,饿死的日子不好过,真让枪给打死了,也不好受。

    大批的饥民蜂拥而来,又满脸菜色地蜂拥而去。

    7

    马文被分配去看护山芋地,这差事没人肯干,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马文。马文无家室之累,而且他那文绉绉的样子,饥民们见了,未必舍得打死他。再说看护山芋地就用不着干其他农活了,马文既然是来接受改造,让他干什么,当然得乖乖地干什么,他没有选择的机会。

    山芋地里的山芋也是农场人的口粮。大批的饥民已不敢再来骚乱,只是偶尔还有三五个附近的农民冒冒险。马文刚开始看护山芋地,最害怕值夜。他老惦记着被活活打死的农场的那个老头子的惨样子,老是忍不住想象自已被饥民捉住了会怎么样。一有风吹草动,马文就扯足了嗓子大叫,要不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天上放空枪。

    一天夜里,马文实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有动静。他爬起来,把脑袋伸到草棚外面,看见月光下的山芋地里,模模糊糊仿佛有一个黑影子。困意朦胧的马文大吼一声,伸手去摸搁一边的猎枪。黑影子像触了电一样,向前窜出去一步,站在那再也不动弹。

    马文大声说:“再不走,我就开枪了!”

    黑影子依然不动弹。

    马文朝天开了一枪,黑影子朝下一蹲,趴在了地上。马文又说:“喂,快走,要不然我真打了。”黑影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样。马文突然怀疑是自己开枪时,打中了对方。这念头把他吓得不轻,他心惊胆战地等着,半天过去了,黑影子还是不动弹。

    “你到底是走不走,”马文心里七上八下,端着猎枪,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朝黑影子走过去“你不要装死,我知道的,我根本没有打中你,我是对天上开枪的,你走,你赶快走,我真的会开枪的。”马文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害怕真是自己失手打死了人。

    黑影子突然动了,待马文走到面前时,黑影子猛地一下抱住马文的腿,把马文吓得半死,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瘦得不能再瘦的老太太,她抱住了马文,连声说:“大哥,行行好,娃儿饿得还剩一口气了,你大哥行行好,赏我几个山芋,救救命,菩萨会好好保佑你的。”

    马文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他没想到会是这场面,半夜三更的,会是一个老太太钻到山芋地里来。“老太太赶快走好不好,人都要给你吓死了。走,快走。”马文拎着猎枪打算往回走。

    老太太不肯走,她抱着马文腿,缠着他,一定要他答应给几个山芋。她一连串说了许多恭维话,全是捡最好听的话说。她的口齿不清,很多话马文根本听不懂。

    马文说:“好好,你就挖几个山芋,赶快走。”

    老太太这才松开了马文的腿,一口一个活菩萨,手忙脚乱地挖山芋,挖了几个山芋抱在怀里,对马文千恩万谢。马文说:“老太太你快走吧,别在这烦人了好不好?”老太太感激不尽,还是不停地谢。马文用猎枪指了指她,不耐烦地让她快走。

    老太太捡了个怀里抱着的最小的山芋,在衣服上来回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去了。马文继续回草棚睡觉,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夜里,马文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伸出头去,老太太就在草棚旁边,见了他,立刻厚着脸皮又问他要几个山芋。马文对她发了几句火,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不得不让她再挖几个山芋完事。以后连着几天,老太太尝到了甜头,到时间就来,来了老一套的哀求,直到达到目的才肯走。

    又是一个明月之夜,马文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老太太正把头伸进草棚,东张西望地找他。马文说:“你要山芋,偷偷地拿几个走就是了,凭什么天天吓我一跳,让人家睡觉都不得安生。”

    老太太说:“大哥,你实在是好人,要不是你,我家娃儿早饿死了。”

    马文说:“你走吧,半夜三更的,我不想听你啰嗦”

    老太太说:“老是天天晚上一个人,孤单单的,也怪可怜,也没个媳妇陪陪你。”

    马文说:“我可怜,我看你比我更可怜。”

    老太太颠来倒去地说:“哎,真是个好人,天天晚上一个人睡觉,也没个人陪陪,这怎么睡得实在。”

    马文说:“我天天睡得蛮好,只要你不来打扰我就行。我求求你了,明天晚上不许再来。”

    老太太一听这话就急了,连忙直奔主题,挑明今晚来找他的原因。“唉哟,大哥,就让我媳妇留在这陪陪你吧,不碍事的。早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我儿子也不会饿死了。”老太太说着。突然很有些激动的样子,手伸了出去,把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拖到了草棚里“大哥,你点上灯好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你救了我们一家,我们一辈子也不敢忘记的。金凤,不碍事的,你把娃儿给我抱,我就在门口等着。”在马文哆嗦着点灯的时候,老太太已抱过小妇人手中吃奶的小孩,毅然出了草棚。

    昏黄的油灯下,马文看见了一个面黄肌瘦很难看的小媳妇,小媳妇有一双大得和脸不和谐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缩在草棚门口,不敢对马文看,嘴里依然还在大口大口使劲嚼着生山芋,嘴角边淌着一道山芋汁的白浆。她的手紧紧抱在胸口,好像还保留着抱小孩子的姿态。

    马文非常恐惧地对她说:“你,想干什么?”

    小媳妇抬起头来,无神的大眼睛仿佛两个深深的黑洞。她的表情中没有任何害怕,除了漠然,什么也没有。马文浑身打颤,等待着她说些什么。可是半天过去了,小媳妇什么也没说,她成了一座僵硬的雕像。

    “你走,你快走,”马文打摆子似的直抖,他情不自禁地去摸放在身边的猎枪,抓起来了,又赶紧放下“好了,别烦我了,再去挖点山芋,赶快走吧。”

    8

    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几年,马文没见得改造好,反而成了农场里有名的怪人。他平时像个哑巴,很少和人说话,也懒得和人打交道。他独自一个住在场部最西面的一间小木屋子里,人们都猜不透他常常一个人躲在木屋子里干什么。虽然是个右派,马文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农场的职工对他也都还不错,但是他却变得越来越孤僻越古怪。和人相比,马文似乎更愿意和动物打交道。他养了一大堆动物,除了一条母狗,其他的活物全是公的,有八只公鸡,十只公鸭,两只公猫,两只公鹅,一只公羊,五只公兔子。

    马文对雌性动物有一种刻骨的仇恨。他讨厌动物没完没了的繁殖能力。那只母狗所以能够幸免下来,是因为马文已亲自给它做了绝育手术。他在学校里学的是畜牧专业,替动物阉割是他的强项。

    马文的住所,到处闪着雄性的光辉。对于那些公的动物们,因为它们找不到发泄的对象,马文没有对他们进行绝育手术。有时候,马文自己也觉得他就是这些雄性动物中的一分子,他觉得他们是一个共同的整体。

    农场里养了许多猪,后来就调马文去当饲养员。马文干了一阵饲养员,对自己所养的一头高大的种猪特别偏爱。这头种猪有个绰号叫约克骑士,是农场的另一位秀才起的,马文觉得这名字很合适。约克骑士的名声远扬,周围几十里的农民都知道农场有一头好种猪,自己养的母猪一发情,便将母猪抬了来配种。

    约克骑士长得活像一头锯了鼻子的大象。

    约克骑士实在是一头好种猪,用它来配种,神枪手一样百发百中。

    马文在自己的小木屋旁边搭了个猪圈,把约克骑士接回去细心照料。他发动全农场的小孩下河捉小鱼小虾,摸螺蛳摸河蚌,约克骑士是马文的宠物,和别的种猪不一样,它不是一般的吃得好,而是顿顿得吃荤腥。有一段时间里,马文的精力全都花在约克骑士身上。他起早摸黑,亲自为它准备特制的饲料。约克骑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它威武雄壮,和它响亮的绰号名副其实。

    每次配种都是在场部门前的大槐树下。那里有个事先搭好的草垛,瘦骨伶仃发了情的母猪被抬来以后,就扔在草垛上,四周用草把垫结实了,再去请约克骑士。这是个辉煌的时刻,除了马文,没人有本事把高大的约克骑士赶了来。马文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吆喝大叫,让约克骑士乖乖按着他的指令,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进。

    照例都有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前呼后拥大喊大叫,发了疯似的跑过来跑过去。约克骑士被牵到了槐树下,它很有些绅士风度,懒洋洋地先对母猪看上几眼,然后身不由己就想上去。马文这时候就成了高明的驭手,他很从容地上前拉住系在约克骑士脖子上的粗麻绳,粗麻绳上的这一头有个环扣,等到约克骑士发怒的时候,马文已迅速将环扣套在附近不远的一根木桩上。

    约克骑士看着不远处草垛上躺着的母猪干着急,它一会儿怒气冲冲,一会儿可怜兮兮。孩子们围着它尽情作弄,他们对它吐唾沫,对它大声叫喊,用最下流的词汇咒骂它。捉弄到了最后,顽皮的小孩捡起一根小树枝,用心险恶地去戳约克骑士不时伸出来的又红又长的yīn茎,马文这才怒不可遏地前去阻止。他枪开了赶猪的小竹棍,毫不客气地抽打那些淘气的小孩子。

    终于到了约克骑士大显威风的时刻,马文松开了套在木桩上的环扣,约克骑士笨手笨脚地奔向草垛,在马文的帮助下,像一座山坍下来似的压在了草垛上。瘦骨伶仃的母猪在它的压迫下,痛苦不堪怪声怪气地尖叫,好像骨头都快压散了架。事情总算结束了,母猪的主人死皮赖脸,好求歹劝要求再来一次。对于这样的讨价还价,马文照例非常不高兴,一口一个不答应,说绝对用不着,说约克骑士哪回让人失望过。他不允许别人对约克骑士有任何怀疑。

    有时候一连几天没有猪配,约克骑士会变得异常暴怒。遇到这样的日子,马文便有可能满足母猪主人要求加配一次的请求。约克骑士被从草垛上拉下来以后,几乎不用任何停顿,立刻就又想重振威风,再次冲锋陷阵。然而马文一定要把它拴在木桩上,慢腾腾抽完了一支母猪主人孝敬的香烟,才让松开套在木桩上的环扣。

    所有的母猪主人都知道马文的古怪。等配完了猪,笑着对马文说:“约克骑士不过是个畜生,又不是你儿子,你这么心疼它干什么?”

    9

    时间渐渐到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农场地处偏僻,就是搞起运动来,也是有气无力,慢慢吞吞,和时代的节奏相差一大截。外面已经闹翻了天,这时候的农场依然风平浪静。

    农场里有一个叫老魏头的老头,有一天喊住了马文,看看四周没别的什么人,神秘兮兮地问他:“马秀才,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多大岁数了?”

    马文说:“我再糊涂,自己多大岁数还弄得清。”

    “那你就一点不想找个女人?”

    “找女人?”马文皱了皱眉头,带着极大的厌恶说“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老魏头说:“算了吧,这话你要去骗鬼才能相信,我跟你说,骗鬼都不肯相信。我问你,你有没有那玩意儿?你若是真没有,我便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什么玩意儿?”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老魏头神头鬼脸,不怀好意地笑了,他看着马文的眼睛“什么玩意儿?xx,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这玩意儿?”

    马文说:“跟你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你们做秀才的,就喜欢装腔作势,我跟你说,我老魏头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可我也是五十往外数的人了,几天不来一下子,我就受不了,你比我老头子年轻那么多,你装什么蒜?”

    马文扭头就想走。

    老魏头呵呵笑起来:“你怕是天天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打手枪吧?”

    马文一时不太明白什么叫打手枪,他知道老魏头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待明白起来,真急了,悻悻地想离去。老魏头屁颠颠地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马文:“哎呀,我的马秀才,你别急着走,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婆要不要?”

    马文说:“我已经说了,我没兴趣。”

    “真没兴趣?”

    “真没兴趣。”

    老魏头说:“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

    马文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想讨什么老婆!”

    老魏头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结巴了半天说:“我老魏头也是存心想做件好事,你真没那心,当然算了。”说过了这句话,仍然不死心,又很认真地对马文说:“我有个表妹,男人死了好几年了,有一个小女儿,人是不错的,你没那心,那也没办法。男女之间的事,讲究个缘分,勉强不得。也许是个小寡妇,你心里不乐意。”

    马文甩了甩袖子,自顾自地走了。

    老魏头好大的没趣,摇了摇头,站在那里,看着马文的背影发呆,他不知道马文为什么对女人没兴趣。也许自己的表妹配不上马文,马文人虽然是个右派,毕竟是有来头的文化人。农场的大多数人和老魏头一样,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马文这人是公子落难,是一个和他们截然不一样的人物。他们谈不上对他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故意不对他好,他们很少像欺负陌生人那样欺负他。

    马文没有老婆是一个大家背后时常要议论的话题。人们肆无忌惮地对马文的解脱方式,作出种种合理的想象。农场的生活惊人的单调,处在这种单调生活中的人,性行为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人们无事可干,闲着也是闲着,天天晚上早早地就睡了,难怪农场的人口,会以耸人听闻的速度发展。没有老婆的男人是农场人心目中最可怜的男人,大家都觉得打光棍是最不幸的事情。

    老魏头是第一个当面向马文提出为他介绍对象的人,他没想到自己会碰这样的钉子。

    10

    戴燕燕便是老魏头所提到的那位表妹,她和老魏头是姨表兄妹,老魏头的母亲是戴燕燕的二姨妈。

    马文第一次见到戴燕燕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谁。她之所以引起马文的注意和不安,是因为她当时那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看守山芋地时,那位半夜三更由老太太带进草棚,临了被他赶走的快饿死的小媳妇。骨瘦如柴眼睛大得和脸不和谐的小媳妇,这些年来,无数次地重复出现在马文的梦中。马文一直后海没和那个小媳妇睡上一觉,他为这事深深地后悔着。

    当时戴燕燕正和前来接她的老魏头走在街上,他们有说有笑正说着什么,马文有些失态的表情,立刻引起了老魏头的注意。他注意到马文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欲望,一种不加任何掩饰的欲望。这种眼神使得马文自称的对女人毫无兴趣的话,变成了最明显的谎言。老魏头搭讪着向马文介绍戴燕燕是谁。马文支支吾吾,越发走神走得厉害。在戴燕燕身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又瘦又弱,和她的母亲一样,有一双带着些惊慌的眼睛。

    “这是我们农场的秀才,就是那个姓马的。”老魏头又回过头,向戴燕燕介绍。

    戴燕燕的脸顿时红了,她本来是看着马文的,知道了他是谁以后,连忙把眼睛挪开。毫无疑问,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表哥曾经打算为自己介绍的对象。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她还没和他见过面之前,就已经被他拒绝了。这个男人看不上她这个死了男人的寡妇。

    马文说:“我姓马。”

    戴燕燕点点头。

    马文又说:“我叫马文,马,马克思的马,文化的文。”

    戴燕燕又点了点头。

    马文的慌乱立刻让老魏头意识到,他有必要再做一次媒人。看得出,马文想讨好戴燕燕,但是这个笨蛋不知道该怎么做。老魏头咂着嘴说:“你们当过秀才的,说起话来,就喜欢酸溜溜的,就说是一头马的马好了。对了,姓马的回民多,马文你怎么会不是回民的?”

    马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是回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戴燕燕,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老魏头在一旁无事可做,眼角不时地偷看马文的表情,他摸了摸站在那同样无事可做的小女孩的脑袋:“蕾蕾,叫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叔叔。”

    马文脸上的表情严肃,好像听见了,好像又没听见。他发着呆,脑海里又一次再现出半夜三更的山芋地里的情景。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位快要饿死的小媳妇。

    “这是我表妹的女儿,蕾蕾,你几岁了?”老魏头继续介绍“快告诉叔叔,说呀,怎么了,你别怕呀?”

    蕾蕾怯生生的大眼睛瞪着马文。

    马文突然掉转脑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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