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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很多居民开始往内地迁移,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荪亚叫左忠和他儿子在后面房子下掘个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的一封长信转寄给木兰,叙述曼娘和他家遇见的那场惨祸。信是寄给阿非和木兰的。木兰看描写曼娘和家人的死时,她开始哭,然后又看,又再哭,一直哭着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行。信纸上都是她的眼泪。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发愣,信从手里掉到地上。荪亚进来看她。

    荪亚吓了一跳,喊说:“喂,妙想家,怎么回事?”

    木兰指那封信,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站起来,脚拖拉在地走进卧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摊泥一样,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她那样躺了一整个儿下午。虽然进去劝她,她根本不听劝。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后,点上灯,走到化妆盒儿那儿,拿出她那位干姐姐在山东曾家给她的那个玉桃儿。她把那个玉桃挂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头发上特别戴上了一个蓝绒线结子,像戴孝一样纪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说话,被逼得不得已,才说句话。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战后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国人的血肉和优势的大炮飞机对抗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阿通和肖夫姨表兄弟,在前线随军向北移动。

    莫愁已经将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轰炸下,苏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战线上,必然会遭受空中轰炸和炮击。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决定将国都迁往汉口,命令所有与军事防御无关的政府官员,都要把家眷迁往重庆、汉口、长沙。人口之撤退于是开始了。庞大的迁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运输工具无不利用,逃离即将来临的日本的虎狼之师,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没有这样逃避过。世界历史上逃避入侵的军队,没有一国的人口逃难,像中国人这样逃避日本的。这是世界史上大迁移的开始。

    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说她和立夫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孩子迁往重庆。木兰知道要很久不能见到他们了。他们这件要迁往内地的消息,引起了木兰的思索。杭州将来会怎么样呢?

    她儿子还有信从前线寄来,当然是绕路辗转奇到的。阿眉还和董娜秀小姐经常通信,由一种特别外国邮包传递。这样,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转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宽顿小姐。因此阿眉开始与司宽顿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来,木兰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内地迁移。杭州好在与往内地逃难的各地点都有路线相连。再者,日本军队的真面目还没有揭露,阿眉的外国朋友还在说她们对日本军队的纪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军在华北的暴行信以为真。

    木兰一天天的过,无时不在等儿子的信。据她看来,不到战争结束,是没有机会见到儿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调到内地。她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无儿之母,也开始了解陈三的母亲等儿子回家的心情,望子归来似乎永远是母亲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陈妈时,她就想到陈妈的儿子陈三。她觉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开始就如此,于是她极力想从父亲的道家哲学里寻求一种安慰。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儿子的人生则正在春天。秋叶的歌声之内,就含有来春的催眠曲,也含有来夏的曲调。在升降的循环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亏两个力量,也是如此。实际上,夏季的开始并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昼渐长,陰的力量开始衰退;冬天的开始在夏至,那时白昼渐短,阳的力量开始衰退,陰气渐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环而有青春,成长,衰老。陈妈已经过去,但是儿子陈三则正在壮年。曼娘过去了,但是阿-则正在继续。在木兰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也感觉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兴起。

    在她回顾过去的将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觉得中国也是如此。老的叶子一片一片的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长起来,精力足,希望大。

    这些想法使木兰耐性渐大,更能达时知命,虽然是来日岁月渐少,她却勇气再现。荪亚发现她的面容已经改变,虽然有点儿伤感,有点儿衰老,但却显得慈爱多了,她已经不再对死亡恐惧,也不再担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担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了南京。日军的无耻行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腾不安。他们荒唐堕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他们才停下来喘喘气,这一段日子有几个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湾以北,自从十月底就在日本占领之下。进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并不困难,因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战略地势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内地的公路网和一条铁路。

    木兰的头脑还在懒散消沉听天由命的状态之下,有什么变故并不很在意,这时谣传中国军队即将弃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横跨钱塘江的大铁桥,和一个大电力厂,这都是杭州人颇引以为荣的建设,被我军自行炸毁。撤退的国军实行“焦土”政策,把遗留下可能为敌人利用的东西完全毁灭。撤退甚为成功,城外道路桥梁完全炸毁无遗。

    但是杭州这个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样,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睐,当地所受的破坏不像苏州、无锡、南京那么厉害,因为在杭州没有作战,日本军占领之后,也不会有重大的破坏,因为是国军自动放弃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军到了!三三两两,在街上散漫乱转,疲乏而厌倦,即没有军人秩序,也没有任何警觉,因为知道城内已经没有中国军队。他们在几天行军之后,显得又饥又饿又肮脏,漫无目的,各处徘徊,寻找食物。

    其实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日本可以表现保护善良百姓的军纪和能力,让百姓在他们统治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并不很怕占领的日本军。木兰在城中城隍山的家里,在圣诞节,听得见天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后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恐怖的女人开始在外国学校,外国医院,外国修道院躲藏。两个最大的外国教会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难的妇女儿童最多一千人,后来各收容了两千五百人。走廊、阳台、楼梯的梯顶,每一个可坐的地方都有人占满了。

    日本军占领了五个礼拜之后,一个美侨医生觉得实在是抑制不住了,写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个人家没遭到蚤扰。各处恐怖暴行公然进行。在日本人占领之前,中国朋友所说的日本人的暴行,我们曾给打了折扣,现在我们在万分悲伤之下来承认,那还不足以充分描写实际的恐怖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五周,你不管在城内什么地方走,几乎都会看见日本兵公开抢劫,而日本当局毫无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现在,妇女到什么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惊人的传闻都是抢劫奸滢,千篇一律。木兰说对了,日本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因为是俯瞰西湖和钱塘江的高处,有几个日本哨兵驻扎在木兰家附近,这很使木兰家受到威胁。阿眉认识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但是学校则嫌太远,可是天主教的修道院则在木兰家附近。司宽顿小姐给修道院的院长写了一封信,请她允许木兰母女和一个女仆去避难。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木兰和阿眉,还有锦儿就迁入修道院。男人不许进入,分手时也有点难过,但是荪亚算放了心;他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左忠丙儿回家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阿眉吃了早饭之后,走到修道院的花园里去散步。她母亲正在小教堂里,看早晨的祷告。那天早晨天气晴朗,阿眉越走越远,忘记了会有危险。

    忽然她看见十五尺之外修道院的墙外,一棵树上有一个人头往里窥伺。显然是一个日本兵,因为戴着军帽。

    阿眉尖声号叫,赶快奔跑。日本兵跳过墙来追她。路很弯曲。她绕着一条小径奔跑时,日本兵从那边跑过来,差几尺没抓住阿眉。

    阿眉用尽吃奶的劲跑,跑上一个矮树丛周围的石头台阶。日本兵在石头台阶上摔倒,但是又终于离阿眉近了。阿眉喊:

    “救命!救命!”

    这时日本兵已经抓住了阿眉,用力吻她。他们现在是在上面院子里,离修女做早祷的小教堂很近。木兰正在看那新奇的典礼和修道院院长的动作,心中则力图把家中新近遭遇的突如其来的杂乱的变化都想起来,再联系在一起。木兰不像她母亲和大多数女人那样在佛教的气氛中长大。现在她觉得这洋神洋教很特别,和中国的信仰那么不同,可也那么相近。过去几个月来不幸的事故,使她越发接近一位不可知的主宰,这位主宰,他父亲名之曰不可以名之的道,而她自己则称之为命运。现在和以前一样,她一想到道,就想到父亲。修女的特别的诵经声和纯白的脸,非常感动她,她的眼睛湿湿的,觉得自己正面对着永恒。

    忽然间,阿眉大声喊救命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修道院长突然停止了仪式,命令几个修女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继续祷告。

    木兰已经冲出了小教堂,四、五个修女随后跟出来。她们看见阿眉在日本兵的掌握中,正揪日本兵的头发,拼命的打他。木兰也冲到日本兵身上,用嘴咬抱着女儿的日本兵的胳膊。日本兵放开她的女儿,转过身来,在木兰的头上打了一拳,木兰趔趄了一下儿。阿眉还尖声号叫,还想再打。但是日本兵看见白脸的外国人出现了,很快但平静若无其事的走开,木兰母女哭做一团,头发散乱。

    修女走过来,想安慰母女二人,用柔和悦耳的法国话低声说了几句,但是木兰母女听不懂。木兰一生没被男人女人打过,甚至也没被畜生撞过。现在女儿和自己受了日本鬼子的攻击殴打,又愤怒,又恐惧,又觉得丢脸,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三岛的三寸丁!你不得好死!”阿眉怒气冲冲的把日本兵在脸上吻过的地方擦了擦,简直想把那块肉擦下去一样。

    这时祷告会已经匆匆结束,修女们原来都来到外面,现在修道院长又把她们领进教堂去。院长这个女人,人矮声音大,在温和的态度之下,显出内在强大的精力。她大怒,把阿眉搂在怀里,用中国话安慰她。虽然危机已过,阿眉还怞怞噎噎的哭,浑身颤抖不已,嘴唇的颤动也和木兰当年一样。一个中国修女前来跟她们母女说话,阿眉的哭泣渐渐平息。刚过了十分钟,那个日本兵带着另外四个日本兵来了,要求见院长。

    院长向他们喊:“你要干什么?”

    一个日本兵说:“我们要搜查共产党和反日的女人。你们这儿有很多这种女人。”

    院长坚决的说:“不行,不能搜。”

    在小教堂内有三四十妇女,看见日本兵之后,她们便赶快溜进里面屋子去。吻过阿眉的日本兵现在看见阿眉和木兰,他说:“她们在这儿——反日的共产党!”他把一只袖子卷起来说:“那个女人咬我。这是对天皇陛下的污辱。必须处罚。”院长说:“你不能抓她!”说着在胸前划十字,低声祷告了几句。

    一个日本兵打了她一个嘴巴。院长一看情势无望,不再麻烦,立刻走开,用法文向修女说把中国妇女从教堂后面领走,把门锁起来,她自己从前门走出来,从外面上了锁。这么一来,日本兵还不知道,已经被锁在里面。

    院长给美国教会医院打电话求救。几分钟之后,一个美国医生和一个日本军官来了,那日本军官是赶巧那时到美国医院去有事。院长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们,并领他们进去,几个修女在后面跟着。日本军官问那几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日语回答。第一个日本人卷起袖子,告诉他被女人咬的地方,出乎大家的意料,日本军官没再说什么,出手在那个日本兵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向修女院长转过身来。

    他用很坏的中国话说:“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呢?我要见见她们。”

    院长走进去,把木兰和阿眉带出来。日本军官一看木兰和阿眉如此美貌,转过去对那个日本兵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显然是报告过他们原是搜查共产党。

    阿眉和修道院长勉强用英语和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用英语和日本军官说话。阿眉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美国医生再转告日本军官。日本军官似乎是个好人,而且已经懂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仍然想保持日本军队的尊严,所以他问了一个问题。

    美国医生说:“军官问你们是不是反日的共产党。”阿眉说:“我恨他们!”木兰说:“我们不是共产党,但是反对日本人,因为他这个日本兵侮辱我女儿。”

    日本军官直接对木兰说:“你很生气。”

    虽然日本军官的发音不好,木兰懂得angry这个字,木兰现在对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中国话全听得懂。

    木兰说:“您告诉这位日本军官不要无理取闹。他怪我生气,我是生气了。但是您告诉他不要像无盐一样。”美国医生问:“谁是无盐?”

    木兰说:“她是中国古代最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无盐。英文是nosalt。无盐这个女人去见国王,请求国王娶她爱她。她应当有点自知之明才是。”

    美国医生微微一笑,觉得把这种譬喻翻译过去不太适宜。但是日本军官却把英文的nosalt听清楚了,他问美国医生木兰说无盐是怎么回事,美国医生只是说:“她说无盐那个女人很可怜。因为生得丑,没有男人爱她。”

    美国医生笑起来,日本军官也笑起来,日本军官笑是表示他很欣赏这个典故,当然他并没有懂木兰用这个典故的意思。他以为木兰是说只有丑女人才没被污辱,他把“无盐”两个字写在手心叫木兰看。木兰冷笑了一下。日本军官也张开嘴唇半笑了一下。那几个修女觉得很怪,日本军官居然向中国女人有和善的笑容。

    美国医生对那个日本人说:“这次你可以算在现场把他们抓住了吧?过去,你可以说你不相信。”

    日本军官回答说:“我们是正在尽力维持军纪和秩序。我们在这儿的纪律已经很好了。你知道南京、苏州、嘉兴吧!”

    那位军官似乎是在尽力而为,可是自己的部下以外的日本兵,他就不能管了。他转过身去,用日本话吩咐日本兵出去,他们便由小教堂的大门出去。

    日本军官临走时说:“你们最好撤出这些女人,把她们迁到别处去。这个地方太偏远,我们的兵我无法监督。”

    这件意外事故过去之后,美国医生和修道院院长决定暂时撤空这个修道院,因为地点不相宜。妇女们由救护军送到天主教医院,所有的难民当天都搬走了。

    出乎荪亚和左忠的意料,木兰、阿眉和锦儿,那天中午以前由修道院回到家里。木兰的前额上挨打的肿处尚未消失。等她把修道院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说:“杭州怎么还能住下去呢?”决定往内地迁移。

    他们决定准备往内地迁移,准备那困难长途的逃难。他们的财产现在值十万块钱,荪亚的商店已经和全杭州城别家商店遭受了同一的命运。日本兵闯进去抢劫过,伙计们已经逃走,荪亚是一筹莫展。在一个月前,他算弄到两万块钱的现款,只能带着这笔钱走。荪亚把一万分在他自己、木兰和阿眉三个人身上,缝在内衣上的小口袋里,因为锦儿全家也跟着他们一齐走,他们每个人身上也都同样藏了一百块。剩下的钱木兰缝在棉被里。木兰也像当年她父亲一样,把最好的古玩字画藏在以前掘好的防空洞里的地下。她也把一切玉和珍珠藏在行李袋、铺盖之内、她身上和女儿身上。他们知道路上一定有地方要徒步而行,因为不知道能否雇到车辆,所以带的毯子、衣裳,只以锦儿的丈夫和小儿子丙儿能带得动的为限。丙儿现在是个很健壮的青年了,和阿通同岁。

    他们和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商量好替他们转信,木兰给阿通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妹妹遭遇的事情。她很恼怒的写:“不要忘记你伯母曼娘和你妹妹阿眉的遭受污辱,不把日本鬼子赶下海,誓不停战!”

    因为钱塘江大铁桥,当初是花了数百万兴建的,后来国军撤退时自行炸毁,他们现在决定向东逃,再转向南过江,然后再乘车往南昌。大桥若不断,只要往西走,离城不远即可乘火车,但是现在西方与西南方都有战事,在哪方面通过都有危险,因为每个难民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被日本兵搜劫一空,他们指称这些钱和东西是抢来的,必须由他们退回原失主。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木兰全家人撇下了家,参加千万人的难民群,往中国内地逃难。他们是三个男人,三个女人,都是成年人。左忠和丙儿扛着大件行李,锦儿提着布包袱,荪亚提着一个小皮包,里头装着贵重的东西和文件。现在木兰的大脚对她太方便了。阿眉因为身体消瘦,走起来倒轻松。锦儿虽然是个女人,身体却不软弱,木兰和女儿好多的地方儿要依靠她。事实上,他们谁也不知道哪段旅程是什么样子,因为情形时时改变。

    过了不久,他们遇到一条小溪,二十尺宽,一座桥已经炸断。水只有一、二尺深。但是锦儿说,她把木兰和阿眉背过去,免得她俩把脚弄湿。但是她丈夫说不必由她背,丙儿就可以把她背过去。所以锦儿由她儿子背过去,然后左忠和丙儿把木兰和阿眉再背过去。这样情形之下,很奇怪的是,主仆之间的分别自然消失了。这时所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忠诚。木兰由左忠背着过去时,她向那边岸上的锦儿喊:

    “锦儿,我应当赞美你!”

    “为什么?”

    “因为你嫁了这么个强壮的丈夫!”

    荪亚这时已经站在对面的岸上,他说:“妙想家,你还能开玩笑哇?”

    木兰很快乐的喊:“胖子,为什么不能?”

    所以他们继续往前走,精神满愉快。当时天气晴朗,冬天的太阳照起来,步行最好,只嫌穿的衣服多了一点儿。过了一会儿,木兰和阿眉只得脱下外衣,自己手里拿着。前面是美丽的乡野,有富足的村庄,高大的竹林。在一处竹林下,他们停下歇息,那儿的竹子高达四五十尺。

    不久,他们走到一个村子,过了那村子,前面是一个渡口。渡船夫告诉他们再往前走两里有一个市镇,到那儿,若是运气好,可以雇得到车。他们接着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一行行的难民,由东方与东北方往那个市镇走来。在那个市镇上,不论出多高的价钱,也雇不到什么车。因为洋车、摩托车、轿子、驮载的牛马,或是被军队征用,或是被前面的有钱人雇走了。但是荪亚还抱希望,他以为他们一到通往天台山的公路上,也许能找得到。

    歇息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出发,加入了越来越多的难民群,虽然是离乡背井的悲剧,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有时在这儿那儿,也看得见一辆洋车,拉着老母,或是有病的女人。有弟兄二人用一扇门板抬着老母,中间拴一根杠子,抬在肩上。有儿子背着母亲的,有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子,一头儿是小孩子,一头儿是饭锅和铺盖。有一个病人捆在水牛背上走。

    几千人的脚在跋涉前行,那么艰苦的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脸上有沉静的刚强毅力。没有什么人谈论过去;将来也是茫然一片;他们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个市镇还有多远,今晚天气是不是够好。一个巨大的,顽强的,跋涉的人群,整个抛弃故国家园的人群,凭着不屈不挠的勇气,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国的内地,重建自己的家。

    木兰和她全家人和这人潮一齐向前进,都是奔向同一个方向。荪亚说他们一到了大路上,他看能不能雇到一辆汽车,即便付出荒唐的高价钱。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得向前徒步而行。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天旷野,和数百名别的难民,扎营过夜,用少数的毯子和衣裳遮盖着身体。

    第二天,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幸而左忠看见一家的后院儿里有一辆手推车。荪亚进去打听,发现那个农夫刚从天台山去了一趟回来。荪亚劝动了他再推车去一趟,幸而人家答应了。这样,左忠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负担,木兰跟女儿也可以轮流坐在手车的一边儿。一年以前,或者也可以说一个月以前,坐手车旅行,木兰一定觉得很有诗意,但是现在她以为,与其说是诗意的事,还莫如说是使人舒服的东西,是两条劳累的腿的救星。

    现在他们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们看见路旁一个大概一岁大的婴儿,在死去的母亲身旁啼哭,母亲显然是因为肚内无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兰荪亚俩人没说一句话,同时走过去,木兰把他抱起来,放在手车上。阿眉照顾她,免得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走近了公路。他们接近了天台山脉的开端,花岗岩的山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间穿过。公路宽广笔直,难民的行列在广阔的平原上伸展到好远好远,仿佛一条由人类构成的活动的长城,似乎长得无头无尾,随着公路越过山坡,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在公路上还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两个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两侧,好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筑的大门的残基废柱。不久,在他们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正像雷声。最初听来像遥远处的海啸,又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声音起落相续,在山谷中回音传送。渐渐走近,发现原来是人声,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大家非常吃惊,非常恐惧,心中以为听来像古代的战场,又像叛军的喧嚣。大队的难民从大道上让开,因为在远处,接连一串串的黑物体向他们坚定稳重的移动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的是中国兵,高举着手向这些难民欢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续的欢呼声,向他们涌近,又由巨大的峭壁将声音传回。他们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队的卡车近了。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欢迎。开始唱出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

    上战场

    为家为国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歌声渐渐在远处变小,站在道旁的群众的欢呼声也渐渐淹没了那远处的歌声。靠近木兰的难民站着往后看,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过了一个钟头,有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的那样的场面又重复出现。这一次,几架中国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往北方飞去。疯狂般的欢呼声又从群众中飞起,又在山谷中震荡。天台山花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众的欢呼,那声音似乎是由岩石内部震动而发出的,几乎和人的腔调相同,那声音是军歌中的重复词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样,岂非山岩也说出话来!

    木兰觉得一个突然的解脱,深深在内,非语言可以表达。她以前也曾有这种解脱的经验,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发现自己和立夫相恋的时候儿。在那次解脱时,她发现了自我,而在这一次的解脱,她却丧失了自我。因为由于这次的新的解脱,在这次的逃难的路途中,她开始表现出前未曾有的作为。

    将近一点的时候儿,他们遇到两个孤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她九岁的弟弟,俩人向他们要饭吃。木兰想到自己孩童时迷失的情形。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回答说:“死了。”

    “你们是什么地方儿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点火烧了。我们原不想离开,但是全镇上只有五个老年人,几条狗,他们也没法子管我们俩。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饿了。”

    “你们由松江一直走来的吗?”

    “是。一路要饭来的。”

    那个小弟弟以前显然是很健壮的,但是现在看着呆呆的,毫无办法的样子,似乎一切完全依赖着姐姐。

    木兰说:“咱们带他俩走吧。”

    荪亚问:“那怎么带得了?”

    木兰说:“放在手车上。”

    那个女孩子说:“好大娘,我们能够走。至少我还能走。

    您先给我们点儿吃的东西吧。”

    荪亚说:“来,上手车上来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个一岁的婴儿一同坐在车上。

    推手车的乡下人说:“太太,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若再这样儿,您自己就不能坐车了。”

    木兰回答说:“好了,我们就带他们俩,不再多带了。我们大人可以走。”

    那个乡下人喊说:“太太,我也跟您到内地,给您做个仆人吧。

    松江来的那个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饥色。锦儿把他们在前面村庄买的饼拿出来给他们吃。姐姐弟弟两个人只吃不说一句话,只有真正饿的人才这样吃东西。

    快到日落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过桥时,看见下面岸上躺着一个女人,丈夫和四五个孩子围绕在身边。

    木兰说:“站住!”

    荪亚说:“现在又干什么?妙想家。”

    “那个女人生孩子呢。”

    木兰往回跑到岸边儿。推车的停住了,吓了一跳。荪亚在后面向她喊:“你现在又有什么新主意?再带个孩子吗?”

    木兰往岸上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不会乱来的。”

    那个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妈妈身旁一块蓝布上,丈夫正用一块旧毛巾擦孩子身上的血。但是脐带还没有切断。那个乡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说:“先把孩子盖起来。把胎胞和脐带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几分钟,慢慢就可以照顾他了。”现在木兰和锦儿已经走近,荪亚和阿眉站得远一点儿,做丈夫的向他们默默的望着。

    木兰说:“我来帮忙。”

    做丈夫的说:“那怎么好意思?”那个女人睁开眼,看见了木兰。木兰穿的是一件贵重的西服上身。那个女人说:“好大娘,我一会就好了。这么脏,怎么能麻烦您?您若能给孩子一点儿衣裳,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锦儿很了解他们太太,所以她听见那个女人的话,就跑上岸去拿一个干净的小褂儿来把孩子包上。

    木兰对她说:“拿把剪子来。”

    产妇说:“不要用剪子。那对孩子不好。给我个碗。”产妇说:“打破。”丈夫把碗打破,木兰还不太懂,她问:

    “干嘛用?”

    “用新磁碴儿割断脐带。”

    木兰说:“我给你割。你躺着歇息。”

    木兰选了一片干净锐利的新磁碴儿,蹲下低着头给新生的婴儿切脐带,把剩下的脐带糸了个结,把肚脐用锦儿拿来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里,木兰也到溪边去洗手,那个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但是那位母亲说:“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这个孩子送给您。我们这么多口子,都养不起了,又在逃难,您看,这是个男孩子。”

    锦儿望了望木兰,木兰也望了望锦儿,俩人都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婴儿。

    锦儿说:“收养他吧。我照顾他。”

    木兰转身对那位母亲说:“您真是这个意思吗?挺好的个孩子。”

    那个女人费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来。木兰就递给她,母亲把婴儿紧紧的抱了一会儿。然后很坚决的看着木兰说:“好大娘,您若愿意收养我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他的福气。您一定很有钱。我若自己养,不知道养得活养不活。我们一路上吃的东西都不够。”

    荪亚在一旁站着看,见木兰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个孩子。做母亲的把婴儿抱着挨着自己的脸,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把孩子递给木兰。父亲没说什么话。几个姐姐哥哥都走过来,看新生的小弟弟那么快就由一位阔太太收养了。

    木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外衣,把婴儿放在胸膛前温暖着,走向溪岸。荪亚走下去问那做父母的关于他们家乡的问题。

    木兰从上面喊:“告诉他们咱们的地址。”

    “什么地址呀?”

    木兰说:“咱们杭州的茶庄的地址。告诉他们说一打完仗咱们就回去。”

    于是木兰叫锦儿给那夫妇拿下十块钱去,然后又继续向前走。车夫更觉得有趣,他说:“现在两天之中您就捡了四个孩子。若按这个快慢推算,您很快就会收养到一百个了。”

    木兰说:“这一个一定是最后一个。”

    车夫说:“全中国若都像您这样儿,日本对咱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车去,一路上看见道旁有三次生产的。日本就杀咱们一百万,咱们还能剩下四万四千九百万人,而且每天还有孩子生下来!”

    现在锦儿和木兰轮流着抱那个孩子,有时候儿坐车,但是大多时间是在地下走,因为手车上已经推着那一岁大的婴儿,九岁大的男孩子,另外还有行李。木兰心中在想那个男人说的话,她就对荪亚说:“你记得咱们告诉阿通的话吗?中国人的血统一定要传下去,不管是我们家的,或是别的人家的!”

    婴儿哭起来。木兰随身有一个小药箱。她拿了一块棉花,蘸了点糖水,让婴儿从棉花里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们停在天台山下的一个庙里。这一带乡间是浙江省第一等美丽的地区,公路未兴建之前是人迹罕至的。所以也是游客所稀见的地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巍峨的花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天际,半入云端。庙里挤满了难民。老方丈听说他们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说他认识他们的父亲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热情,虽然地方那么拥挤,在里院儿给他们找了一间屋子。

    木兰要了点儿蜂蜜,说是给婴儿吃。老和尚给拿来了三瓶,因为蜂蜜是本地的特产。锦儿提说她要带着婴儿过夜,但是木兰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说:“不要,今天晚上让我带着他睡。你带着那个小的睡,照顾那对姐姐弟弟。”

    荪亚说:“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儿睡一夜,明天还要往前走呢。”

    木兰回答说:“让这算最后的一次妙想吧,下不为例。今后我让锦儿和他睡。”

    夜里,婴儿哭时,木兰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头,使奶头儿发甜,她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就吮着奶头儿睡着了。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这个婴儿是中华民族延续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玛瑙小动物,可有天渊之别了。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荪亚说他们今天应当歇息一下儿,老方丈也央求他们住一住。所以他们在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早晨。

    木兰想到当年逃义和团和外国兵,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是遥远的过去。由那时到而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岁月呀!她的家人亲友都已东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们前头千里之外,在遥远的中国西部四川省;陈三、环儿、黛云在陕西;她弟弟阿非、宝芬、经亚、暗香在上海。曼娘死了,虽然曼娘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曼娘的精神还依然和她在一处,她若能有机会再和这些人重度以前的岁月,叫她付出什么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儿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军队里。在她的想象中,她觉得他俩就像在她身旁经过的大卡车上,那些微笑的年轻的战士一样,他们去牺牲性命,后来子子孙孙才能有自由。多少亿万的中国人共同在这伟大的史诗时代,这伟大的史诗的故事里奋斗生活之时,木兰觉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那一天,在庙里歇息之时,她开始向阿眉说她当年逃难的经过,以及体仁和银屏的事,红玉、阿满、素云、曼娘的事,他们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爱听母亲说祖父姚老先生,他的牺牲精神似乎依然还在引领他们的生活,影响他们的生活。

    木兰说这些往事,有记错的地方,锦儿就给她改正。木兰、荪亚、阿眉,三个人对时光似乎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时光像一条永远流动不息的江河,雄壮伟大,而万古不变。他们觉得自己的故事就像在永不改变的古老的北京的一个刹那,是时光的手指自己写下来的故事。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听见庙外人声鼎沸,又如雷声隆隆,自远而近。木兰一跳而起。

    她喊说:“来,去加入。跟他们一齐走。胖子,你可以吧?”荪亚说:“我的腿还在痛。妙想家,咱们走咱们的吧,咱们要尽快去搭火车呀。”

    木兰问:“还有多远?”

    荪亚回答说:“大概还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车。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辆,又有什么用?你转眼就把车子填满了孤儿了。”

    荪亚微笑着站起来,叫那个九岁的男孩子和他一齐走,锦儿抱着一岁大的那个,阿眉把那个新生的婴儿包在衣裳里背在身上走,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他们一齐步行。他去向方丈告辞,致衷心的谢意。老方丈送他们到门口儿。

    他很热情的问:“大新年的日子,干嘛走这么早?”

    荪亚说:“我们要尽早赶到火车站。”

    老方丈又问:“你们往内地要多远哪?”

    木兰回答说:“现在也不知道。也许到重庆——去看我妹妹。”他想到了重庆也会见到立夫,心里又温热起来。于是她又对老方丈说:“也许到了那儿,我们再一齐走。”

    老方丈站在庙门前,看着他们走下山坡。前面不远就是公路。如雷般的声音又渐渐近了。

    老方丈听见木兰喊:“快来,去迎他们!”他看见木兰从女儿身上抱过婴儿急忙走下去。

    庙下面有几千人,男的,女的,儿童。在新年喜气洋洋的早晨,在美丽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动,有军车过时,都大声欢呼。军队的歌声再度传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木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快乐感,一种光荣感,她想那是必然无疑的。她的激动为从前所未有。这种激动,只有个人溶进伟大的运动中,才会感觉得到。她记得她看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殡仪行列时,她心里有这样的激动:那时的激动像现在的感觉,但是没有这么强大,不像现在这样震动她的全身,这样震动她的心灵。使她这样激动的,不仅仅是那些士兵,还有那广大的移动中的人群,连她自己都在内的广大的人群。她感觉到自己的国家,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她感觉到一个民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她已经听说华北、华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听说四千万的男女同胞,向中国西部迁移,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她觉得这四千万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韵律在移动。在难民的千千万万数不尽的艰难困苦之中,她还没听见一个人说反对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见,所有这些人,都宁愿要战争,不愿身为亡国奴,曼娘就是一个例子,虽然这场战争毁灭了他们的家,杀死了他们的骨肉,使他们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他们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饭碗,只剩下了筷子,他们不悔恨。这就是人类精神的胜利。再大的灾难,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于精神的坚强弘毅,能改变而成为伟大荣耀,光辉万丈。

    木兰所见的外在的光景改变了,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失去了空间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个体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过去她那么常常盼望做个普通的老百姓,现在她的愿望满足了。征服自我,她父亲是全凭静坐沉思而获得,她现在也获得了,而是由于和广大的群众,男男、女女、儿童的接触。杭州城隍山上是满足她美感生活的隐居处所,现在她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了,不能使她满足,并不够真实。而今在广大的逃难的人群之中,没有富贵,没有贫贱。战争及其掠夺蹂躏,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见一位贵妇卖她的狐皮裘,只要几块钱,只为了买食物以充饥肠。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车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她知道这广大逃难的人潮越往内地走,中国抗战的精神越坚强。因为真正的中国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在他们深爱的中国土壤里。她也迈步加入了群众,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话里,是神圣的灵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庙门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见木兰、荪亚,他们的儿女,与他们同行的孩子们,所有他们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的影子混溶在一处,消失在尘土飞扬下走向灵山的人群里——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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