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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九失眠后尿频。贝九略带迷糊,关好房门,一扭头看见一个怪东西,瞬间尿意全无。那东西仿佛印在窗帘上的图纹:头尖朝下,爪子撑开,色肉,通体透明,内脏打破了身体颜色的统一,有深浅阴影。宛如被贝九的目光推了一把,它朝下爬了两步,两粒绿豆大的眼珠子聚了灯光,转得轻快灵活,带有几分狡黠与挑衅。

    贝九第一感觉它是壁虎,只觉得胃里翻动,一股闷气堵在胸口。贝九天生恶心不长毛的动物,比如蛇、黄鳝、不干净的人,以及所有刚出生的肉团。

    贝九不敢多看,恶心;也不敢驱赶它,怕咬。她爬上床,进了被窝,关了灯,做着深呼吸。

    壁虎对贝九的干扰,巨大而且压抑,它们似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聚拢,再向周围散发,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它的肉感,而且这种肉感里混合着贝九的气味,它甚至就像贝九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贝九和它一样,色肉,无毛裸体,在同一片时间和空间里,脉搏的跳动相近,呼吸的节奏相同。

    壁虎那两粒绿豆大的挑衅,已经长成花生米了。想到席梦思铺在地板上,壁虎爬上来十分方便,贝九把伸到尽头的腿缩了。壁虎有可能爬到房顶,突然掉下来,贝九把脸蒙上了。它也许会爬进被窝,顺着yīn道爬进肚子里,贝九把大腿夹紧了。

    贝九无限地幻想关于壁虎的可能性,最后她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闷出一身汗。她想是否爬起来,穿上短裤和上衣,去拍死它,或者把它赶走。

    贝九果断地一把掀开被子,拿起拖鞋,鞋底对准壁虎“啪”地一下,把它拍成一堆肉浆。它没死。肉浆抽搐。脑袋昂起来,尾巴翘起来,四条腿撑起中间发扁的肉,慢慢移动,空出一个血印。有只眼珠子已经挤出来了,被血粘在眼眶边,有些吊儿郎当的邪恶。它径直朝贝九爬过来,越爬越快,越爬越坚决,没有眼珠子的肉洞越来越大,宛如映着晚霞的沼泽地。

    贝九吓醒了,索性坐了起来。

    连散发的灯光也是干净的。新房子里充满新鲜水果的味道。葡萄、香蕉、苹果、橘子、水蜜桃,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却又是一味一缕,一缕一味,丝丝人鼻。贝九的情绪刚得到舒缓,身体却被猛然惊醒——太像洞房了,贝九由衷地感觉。贝九是没入过洞房的,觉得应该是这种飘溢水果芳香,而外面人深夜静,一切似乎都在聆听,都在期待的气息。

    一种撩拨人的东西,潜藏。那些核桃木家具、韩式窗帘、油漆、木地板,尚散发余味,贝九就迫不及待地搬进来,结束出租房住的无根动荡。从前的生活类似于私奔,当了生活的小妾,如今终于扶正,可以铺开一颗心睡觉,只觉手脚都比原来轻了。有时候男人是家,没有男人的时候,房子就是家,贝九再也不用说“宿舍”这个词了。

    唐多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白色的帕萨特,好比一尾健壮的精子,顺着柔韧的yīn道滑进,热切期盼与卵子——贝九——会合。一路上的风景,除了潮湿,可以说是阴暗的,他眼里只有这条通向子宫或天堂的路,不断地超过其它的“精子”那些更为强壮的奔驰、宝马,都显得欠缺操练,败在他的手下。一辆二厢的“夏利”让他减速按下车窗,朝车内一对快乐的男女竖起大拇指。小“夏利”车背后贴了一句标语:“长大后,我也会成为奔驰”与贝九的爱情的“小夏利”能不能成长为“奔驰”?这个问题刷过唐多的大脑。有的爱情,天生就是奔驰,然后渐渐破产,最后只剩下轮子,一堆废铁,最后连夏利的价值也没了。

    作为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唐多熟知“三个代表”对党政机关的机构设置与隶属关系了如指掌,一些伟人名人成功人士的大起大落,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对他来说,不是秘密。他从不卷舌的普通话一张嘴就打不住,近乎聒噪。每次见面,他都要向贝九描述路上的交通事故,比如说横陈的断臂,碎在血中的玻璃,四脚朝天的车,像只昆虫。还说场面是热的,或迟或早都看不到,很碰巧。贝九勉强听,兴趣不大,耳朵犹如被唐多的普通话强奸。看在唐多是来帮她监督装修,提供帮助的份上,她听他讲话,权当是对他的回报。心想这世界每天不知死多少人,日出日落轨迹不变,类似于交通事故的死亡,实在是不值得描述的,那甚至算不上悲剧。

    唐多不卷舌的普通话让贝九烦,贝九忍耐,如憋尿,他再喋喋不休,贝九膀胱就胀得疼。很难听到他有一番独特的思想表达,他擅长这些泛泛的东西。如果他不是个好人,贝九早就不客气地打断他了。他飞驰一百多公里,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只是帮贝九量一量建筑面积,地形尺寸,买一个水龙头,提醒贝九装修应注意的细节等等。在这种情况下,贝九不得不说,你懂的真多。唐多说他曾经当过一个公司的经理,手下就有个装饰公司,再加上自己原本就是学机械的,建筑设计都搞过,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小菜。唐多的话实实在在,贝九既听不出炫耀,也听不到谦虚。唐多的话仅仅是话语本身,索然无味。

    有必要镜头回放一下,看看唐多如何强硬挤入贝九的生活。那一天艳阳高照,贝九的浅紫色雪铁龙从珠江边上的江景楼盘溜滑出来,驶入大道,她正换碟,眨眼功夫,车就和一辆白色帕萨特擦上了。贝九从车里走出来,那辆车的主人唐多,屏障般立在贝九的面前,孔武有力,贝九禁不住心惊肉跳。在探讨谁的责任前,唐多迅速地说,肯定是我的责任,我一夜没睡,刚打了一个呵欠,你有相熟的修理厂没有?贝九原以为会有无休止的纠缠,一听就乐了,说,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贝九已经知道是自己的失误。唐多一边摸车的伤口,一边说,你骂我傻吧?贝九忽地感觉他是在摸她,手掌黑而结实.和人一样显得厚道,两只大手一定能把她的腰掐牢。

    唐多每次来,衣服都是一样,短袖衬衫浅蓝色的,西裤,蓝得变黑,他足足有一门框高。贝九后来才知道他穿的是工作服,贝九很不喜欢。贝九厌恶一切带制约或标签性的装束,因为制约下的灵魂,久而久之,就成了规定的形状。事实上,唐多就是那样的人。他一进门,温度骤增,大约是身上的荷尔蒙激素过浓,而贝九的居室太小,不足以淡化与合理释放它们的缘故。空气十分浮躁。贝九内心的宁静就会尘土飞扬。唐多总是积极地巡视一周,扫描的眼光显示出他是装修的行家里手,再用手敲地板,听声音,手指抠泥沙认真检测,再提些宝贵的意见。贝九心里的烦躁没了,过意不去,觉得于情于理,都该略表谢意。于是贝九说,我请你吃川菜吧。唐多眼睛一闪,那一丝欣喜的光芒,被贝九捉到了。

    前几次,唐多看完装修,要请贝九吃饭,贝九懒得花时间听他聒噪,婉拒了。即便那样,唐多作别贝九打道回府时,亦是精神抖擞。事实上,当一尾激情澎湃的精于勇往直前,发现前面只是肛门或者主人在自慰的时候,这尾精子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沮丧。不过,唐多不会让贝九看见自己的沮丧,正如精子悄然死在绝路,他有信心生产出质量更好的一批。

    点了酸菜鱼,辣子鸡丁,上汤苋菜,刚动筷子,铺木地板的来电话,说已经铺好,要收工结账。贝九说人家都先吃饭,完后再结。铺木地板的说,要回去给老板交差,顶多只能等半小时。被限半小时吃完一餐饭,比限时完成一次温存还尴尬。不过,贝九爽快答应了,和唐多确实没啥好聊的,贝九内心里就是想快速完成吃饭的仪式,好比一个妓女不喜欢嫖客在身上碾得时间过长,早泄早收工。

    继续吃饭。贝九吃得很快。唐多捏着筷子半天不动。突然,他站起来,说,我先去跟他们把帐结了。贝九话还没来得及说,唐多已经大踏步走了。

    唐多走后,贝九一个人坐在饭桌边,看那满碟的菜、两瓶未开盖的珠江啤酒,心中叫苦,不知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贝九有午觉习惯,这会儿直犯迷糊,只得用热茶把嘴烫了又烫,也趁机把唐多想了又想。唐多六九年生,属鸡,今年已有三十五了,三十五岁的男人,不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隔三岔五地长途奔波,为另一个女人忙活,没企图,似乎说不过去。但贝九也没看出唐多想泡她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唐多修炼到家,便是贝九对男人尚未看透,要不就是唐多脑子里坏了一根筋。

    只胡乱想这么两圈,唐多回来了,额头上热气腾腾,汗水蒸汽珠子般直往外冒。他一坐下来“叭”儿一声,把啤酒启了,说:搞定,可以安心吃饭了!

    贝九根本不喜欢与唐多聊天,反应极淡,唐多居然看不出来,或者是装痴,坚信最终能把贝九放倒?贝九也有点脑袋进水,失去判断。唐多一副所有问题他来扛的热情,毕竟又帮她弄妥一件事。贝九心中的谢意夷平了对唐多的轻度反感,泛起的笑容真实起来。我把钱给你。贝九边说边掏钱包。唐多说别着急,先吃饭。贝九追问多少钱,非要给了再吃。唐多眉头一皱,说,当我给你新居送的小礼物,不要再提了。

    唐多不容分说,把两人的啤酒杯满上,喝了两口,脸便现红了,一忽儿红到脖子根,两只眼睛也红了。这时,他喋喋不休于琐事的口封了,话题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人生的沉重与严肃都在那张红脸上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唐多说起他的创业史,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成为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又如何沦为普通老百姓,从终点回到起点,仍是端起了国家的饭碗。这个听起来有点意思,贝九的轻度反感没了,还主动问道,企业家的创业史,怎能不提感情生活?唐多稀里糊涂地笑,就把这话题绕过去了。

    唐多似乎受到鼓舞,身体形态上有所放松,坐姿与在街边大排档餐馆消遣的人十分接近。他接着说到机关的腐败,十分痛恨,微低着头,红了的眼睛,红多黑少,由下往上看着贝九,仿佛贝九就是一团腐败。贝九被看得一点女人的感觉都没有了,心里发怵,对唐多更是没有把握。

    贝九对唐多总抱有某种幻想,期望他不是他现有的样子,期望有深层的东西可以挖掘。按道理,戴着眼镜,一表人才的唐多,应该有令女人欣赏与心仪的东西。贝九轻度失望,轻度反感又浮了上来。她捂嘴打呵欠,夸张疲惫。唐多接招挺快,忙说,对不起,占你时间了。他招手喊买单,又说,和你聊天真愉快,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唐多抢着买了单,把贝九送到楼下,又开车回到另—个城市。

    贝九从医生秦聿那里学到一个词:九浅一深。这个词学问很大,光理论不能明白,得有实践。秦聿是个妇科医生,受女人欢迎,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女人,她们的身体问题,能公开的,就在餐桌上提出来,隐秘的,会私底下电话咨询,或者约秦聿出来喝喝茶,顺便面谈。长期搞妇科工作,磨掉了秦聿的阳刚之气(或许他原本就这德性),代之以阴柔之美;一双手,大约是经常漂洗的缘故,尤其修长白净。秦聿说起话来,亦如饭后散步,柔和缓慢,但不失其主心骨。正如某位聪明人所说,最柔软的,即是最有力量的,秦聿以柔胜刚,在三十三岁这年,生长成医学界妇科专业的权威。

    贝九觉得秦聿长得像“同志”也容易被“同志”瞄准。他身高一米七八,眉清目秀,眼光纯净,女人见到他,绝大多数会母性大发,想给他买糖和巧克力,触摸他,爱抚他。秦聿的自恋也是无以复加,对自己的模样分外爱惜。“使君有妇”秦聿已婚五年,家中妇人一直不孕,检查两人都没毛病。秦聿说大约自己阴气太重,上帝嫉妒他春风得意,串通了观音菩萨,不给他送子。

    一群乱七八糟的人聚会,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秦聿算半生不熟的一位。贝九搞不懂,秦聿的专业与秦聿这个人,哪一样是真正吸引女人的关键。对于贝九来说,专业医生医院里大把,上医院看病又不是日常生活,而像秦聿这种男人,倒是不易遇着。他的阴柔换个词儿来说,就是优雅,就是文明,他脸上并非寸草不生,相反整个下巴一片乌青,全胡子碴儿。换个角度读,秦聿实际上挺粗犷。潜伏在优雅中的粗犷,是得到大师控制的叙事,既不流于泛滥,也未过于拘谨。所以,秦聿有“同志”之神,无太监之味,魅力深

    贝九比秦聿小四五岁,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是姐姐,暗底里还希望有个他这样的儿子,应算是母性大发。贝九问秦聿,一个女人流产十次,包括自然、人工、药物流产等等,是否还能生育。大家的问题大多是与切身利益相关,贝九的话引起在座惊呼。有人说,贝九,十次,你太不爱惜身体了啊。贝九申辩道,我一次也没做过。这一下又引出了歧义,有人说,贝九你没做过什么,你还是“处级”干部么?

    贝九与秦聿相好,从谈论子宫与流产开始,以至于做正经事时,秦聿也没忘他的老本行。他先把自己剥了,犹如给病人检查前,戴了近视眼镜、听诊器、胶手套,准备了所有的辅助工具,见她还愣着,温和地命令她:把衣服脱了。她脱了。他贴紧她,开始进行诊断。先是用舌头检查了她的口腔,接着用嘴唇聆听了她的心跳,整个过程,像我们去医院看病时常遇到的医生那样敷衍与匆忙。秦聿一直十分冷静,与他身体的坚硬度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在关键时刻,他才有一点职业精神,显得专注起来。或许是为了认可他的专注,贝九夸张地叫了一声。

    他细致地走进她的内部,小心探了几探,说道:

    嗯,你的子宫受过创。

    你太厉害了,觉得受过多少创?贝九明白他指堕胎。

    挺深的创。

    有什么不同?

    他敛声屏息,捏了捏她的左右乳房。

    有没有问题?在一双权威之手面前,贝九紧张,她还真想到得乳腺癌死去的奶奶。

    没事,每一瓣都正常。他边说边用力往深里顶了一下。

    你通常这么给人看病么。

    九浅一深。

    什么意思?

    和做文章的道理—样。

    贝九情绪无法集中,还没来得及投人,谈说间;一切就灰飞烟灭了。秦聿摘下所有辅助工具,洗手,开诊断处方,且如聊起病人的状况般,很自然说起最近的轶闻趣事。贝九擦着身上的液体,恍惚间以为刚做完b超,真做完b超的时候,面对医生擦身上的粘液,她会莫名其妙地害羞。

    贝九心里不大对劲,检查工作太过粗糙,似乎医生还有重要的结果没有向她交待,心中空落。她知道,通常来说,医生在看完病后,是得给病人一些心理安慰的。一件东西从水里捞上来,还会断断续续地滴水,一个刚结束缠绵的人,怎么能像从玻璃门里走到玻璃门外那样,立刻划分得干净彻底。

    秦聿的病人不少,中途还被电话打断两次。

    贝九不满。

    贝九怎么看唐多都是一介武夫,斯文不足,鲁莽有余。贝九理想的对象是温文尔雅,且让她欣赏爱慕的男人,比如秦聿。不过秦聿自恋又自私,对女人缺乏细心周到,这一点唐多要比他强出许多。唐多最大的优点是具有献身精神。

    唐多匆匆来,匆匆去,一个回合三百多公里,仿佛辛苦的只是踩油门的脚。贝九总在他走后,心里浮起—丝不安。唐多这么任劳任怨,没准只有以身相酬了。这是贝九不情愿的,也是贝九担心的结果。搞装修的以为唐多是贝九的男朋友,而且是个装修内行,不敢马虎,活儿也细致多了。贝九不解释自己与唐多的关系,唐多也不更正,两人的感觉里便有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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