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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现屠杀与肢解的快慰,由一条鲫鱼开始。

    我总是去那条逼仄的小街买鲫鱼。炊烟像戏子的锦缎长袖抛向空中,煎饼、烤鸡、卤肉混合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勾引胃部犯酸,永远热烈的浓香就像妓女腥红的嘴无止境地挑逗。呼吸吞吐间闻香而饱,简短、快捷的满足后产生的腻味与烦躁与在妓女身上滚下来完全类似。有一段时间这条残破的涌动浓浓生活气息的窄街很让我感动。

    我通常蜇伏不出,这是我“放风”的惟一场所。这条街上的人说“南方人”时,充满“小赤佬”和“支那人”式的鄙夷。我狠学市场俗语,能在买菜的时候操地道的东北口音。自从那个年轻屠夫朝我圆瞪双眼挥舞屠刀后,我恢复了对利刃莫名其妙地兴奋。刀片明亮如镜,人影在上面晃来晃去,看上去薄纸一样的轻巧,实际上是沉甸甸的,那足以让人相信屠夫厚实的手掌和强壮的臂膀可以将一百八十斤重的兵器舞得像塑料玩具。他操刀一蹴而就,那漂亮的切割,就像优秀的跳水运员完成一连串空中动作,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红白相间的猪肉像泥一样柔软,水一样顺从,那是一首流畅的抒情诗,滑腻,滴水不沾。握着屠刀,便主宰了自由,五个指头操纵一次杀戮,会被成就与无比高尚的自豪像蜜一样粘牢。

    利刃划过肌肉,就像农人犁开泥土。肌肉绽开真实的花瓣,就像恋人表露心怀,袒露鲜红的本质,毫无痛疼感,有的只是极度的灼热到极度的冰凉的转变。多年前我试过用锈钝的裁纸刀对着手腕磨来磨去,也试过用自己的肌肤尝试新刀子的锋利。我看到鲜血首先像豆子一样崩出来,冒着热气,好像商场大降价时越拉越长购物队伍,开始井然有序,渐渐地失去规律变得紊乱,汩汩流淌并大面积地漫延。专注于血液的审美,脑海里稀奇古怪的沉重随之如云絮轻悠,这是妙不可言的,就像惟有登上山的最高点,才有一览无余的畅快。我说不疼,你肯定不信。

    我好久不食人间烟火了,确切地说,是离刀刃亲抚和亲抚刀刃有段时间了。南方的s城像个干净的处女,每一处肌肤都显得春意盎然,纯洁却又无声地引诱你去破坏,去施暴,去侵占,去享受。那美丽的肌肤也是擦拭刀上血痕的上等布料,我发现我的双眼永远闪耀着刀片映染的亮光。初到s城,我看见任何刀片就全身肌肉发酸,想像它在身上的任何一处随意地拉开一条口子,就跟恐高症一样,往脚下一望就产生坠落的假想。我的耳边总会产生尖刀划过玻璃的怪叫,感觉自己牙齿开始渗血,像有人用细绳在我的牙缝里不断地拉锯。那种用细线做的牙签,他妈的矫情,它无数次在想像中深深地勒进了我牙床。我逃离刀的影子,它长久地困扰着我。

    异性的青睐像苍蝇一样,我不想挥赶苍蝇,我因为苍蝇而存在。我离开歌舞团在s城的夜总会唱歌,混在脂粉、肚脐与耸动的胸脯之间,在廉价的香水味里深沉地歌唱生活,我基本上是个无业游民。我有歌手证,我的名气只能在三流酒店混混。我跟舞蹈队一个叫娜娜的十七岁女孩搞上了,我敢说她的胸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中最美的,它们是一对丰满的尤物。酒店老板真他妈识货,他看中了娜娜,我先下手为强把娜娜抢到手,当然我和娜娜都失去了那个酒店的薪水,我这个穷光蛋幸福地与那对丰满的尤物同居。这是我干的最牛b的事情。

    爱情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和娜娜都有物质的属性,但不是金属的,我叮当响,那是贫穷的声音。s城的房租真他妈贵,我们要体面的服装,娜娜要高级的化妆品。我们穿得神气活现,背底里狗一样挣扎。娜娜不光能跳,还能唱,她整夜跑场,到凌晨才能在我的怀里缱绻,我却不忍对她施暴。漂亮是漂亮者的通行证,丑陋是丑陋者的墓志铭,s城是漂亮女人的天堂,娜娜渐渐地红了,我已日渐衰败。这不是问题,我有娜娜,我开始学做饭,我学会了用刀。我买了一组刀,水果刀、西瓜刀、肉片刀、剁骨头的刀,功能和型号一应俱全。我给娜娜削苹果,切西瓜,炒肉丝辣椒,炖排骨冬瓜汤,用刀期间我获得短暂的所谓生活乐趣。搂着枕头入梦的滋味真他妈难受,台下蛆虫一样在娜娜身上蠕动的目光令人呕吐,而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种逼迫,人像是那被押扑刑场的亡命鬼,背转身等待那终要响起的致命的一枪。

    我收山了,也就是说我彻底不唱歌不干活了,但改不了洒店泡夜总会的习惯,像个赌徒,没钱赌,当当观众也有无聊的乐趣。独守空房真够娘们。我跟几个哥们去夜总会或者酒巴做男人爱做的事。对于“小姐”来说,有我这样帅男人既付钱又赔上温情上床玩乐,是前世修来的福。谁知道娜娜这小娘们跟多少爷们眉来眼去?她那眼神他妈的是捅进猪脖子的那柄长刀,具有优美的弧度,勾魂夺命,沾满鲜血的水灵。没有比刀更深刻的东西,刀以切割、粉碎与破坏,给人完整、幸福与组合。没有刀的生活,是残缺和不能继续的。我卧在刀丛中,并在刀尖上跳舞。

    刀丧失理智地扑向我的手指头。那导火索是埋藏了很久的,燃烧既在预料之中却也猝及不防。这天娜娜凌晨一点多就回来了,挺早。我刚带着从一个女人的身上下来的疲劳在厨房捣腾吃的,我在选择刀子切“新奇士”我觉得每一把刀都能完成这个使命,问题是把这光荣的任务交给哪把刀子。我故意暴冷门,用剁骨头的刀来劈开这个直径不过七厘米的橙子。用宰牛刀杀鸡,是鸡的荣耀,我把这种荣耀赐予我手中的橙子。我看到娜娜从黑色“奔驰”里钻出来,车门一关一开,在路灯下刀片一样的闪亮,刷地将娜娜从车里切割出来。在娜娜上楼的时间里,我把橙子剁成烂泥扔进了垃圾桶,狠狠地踢了厨房的门,然后上床若无其事地假寐。

    我刚才还看见厨房有灯。娜娜换睡衣,根本不看我,这娘们对我越来越冷淡。卧室里温馨的灯光不再浪漫,早已只是娜娜就寝的照明。我刚才看到你从奔驰车下来,怕强光会刺痛你的双眼,所以关了。我狠狠地回击娜娜。曾经诞生过无数甜蜜话语的灯光,第一次被撕掉了假想的欺骗和意淫的虚无。开始吵架,以前只是在客厅,当吵闹漫延到卧室,是相当糟糕的预兆。就好比婚姻,还有些性事维系与支撑,忽然间连性事也没了,自然溃败。也好比女人,出于羞涩地拒绝喜欢的男人的爱抚,但当最后一件罗衫褪尽,她只有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腿。一切过程都是面纱,揭开它,你就能看到真实,只要你手中有刀,你就能有力地剖开血肉之躯和一切事物的表面。

    我们从卧室吵到客厅,尽量压低声音地咬牙切齿。我们推推搡搡。娜娜哭诉赚好辛苦,而我却不能信任和理解。娜娜说中了我的心病,击穿了我那只压抑膨胀到极点的汽球,一股强烈的气流冲击着我。我理解你坐奔驰的滋味,谁理解我独守空房的烦躁?我理解你在台上卖弄风骚,谁理解我在床上无端猜想?我骂了娜娜一句“婊子”娜娜摔了我一记耳光。有舞蹈练功的底子,娜娜的臂力毫不逊色于我,我立即感到嘴里一股咸味,我擦了一下嘴巴,手指上便沾满了鲜血。我他妈是家里的宝贝,父母都没扇过我耳光,我立即感到自尊被刀锋样的尖利刺伤,我狠命一脚朝娜娜乱踹过去,娜娜痛叫一声捂着下身蹲在地上,仅两秒钟的时间,她迅速地站起来直奔厨房,风一样卷出来,我还在愤怒地收拾自尊,我丝毫没想到娜娜这小娘们会操起刀来,当剁骨头的刀重重地从我的小拇指上擦过,我听到骨碎的声音,像平时没事压动手指关节的噼啪声一样清脆。

    我左手的小拇指断了,吊在一张皮上,像秋天的即将飘落的黄叶,在枝丫间抖动。手麻木不觉疼痛,我举起受伤的手,惊讶地看着那悬吊的半截指头。有位哲人说砍掉了的手不再叫手,我应是冷冷地欣赏这截人肉,一个手指头到一截人肉的过渡,是经历了一次断裂的结果;一张嘴从用来亲吻到吵架,是经历了重复的折磨。鲜血滴答滴答往地下掉,节奏无比优美,像远古传来的跫音,冲击耳膜,产生不逊于交响乐狂轰的巨响。有位大家说独爱欣赏鲜血谱写的文章,而此际血染的爱情,让娜娜惊慌失措。她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药棉纱布。你别找了,没有东西可以包扎这个伤口!我得意的吼叫,因为我胜利了,娜娜从不不屈服于我,我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感觉了。我不过只失去了一小断人肉,半截断指让娜娜妥协,这他妈的算得了什么。泪水在娜娜的脸上奔流,她的嘴像水中呼吸的鲫鱼一张一合,不断地冒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仿佛那半截人肉是从她手上断下来的。去医院吧求你了我们去医院吧!我我我我是爱你的!要不,你把我的手剁了吧。娜娜拿起剁骨头的刀横递给我,好像交给我一份光荣的任务。

    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这把使用过无数次的刀,像发现墙角的一只怪虫。刀的真实面目像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一样被我遗忘或者忽视。生活中有很多情,不触及什么不影响什么,大概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就好像没有有共患难不知道真情,不奔跑千里不识得良马。不锈刚刀凝聚了黄色的灯光,金灿灿的闪亮。一面是娜娜,一面是我,刀刃朝下,泛着寒光。我以为我是骄傲地昂着头颅,面容里有不可侵犯的凛然,我却在刀光中看到一个颓丧的男人,虚伪撑起他空虚的灵魂,他贼喊捉贼达到了目的,却不能高兴地享受胜利的成果。柔弱娇小的娜娜握着刀,像个勇士,我看出她的态度是坚决而真诚的,她绝不会躲闪我把刀划向她的任何地方,除了脸以外。物质的刀刃砍伤了我,我其实早把精神的利刃无情地刺向娜娜,无辜的娜娜。我他妈就是太男人。太男人才忍受不了娜娜的夜归,太男人才接受不了娜娜坐别人的奔驰,大男人才把膨胀的自卑化作孤傲,太男人才会使出吃奶的劲儿猛踢了娜娜的下身。我缓缓地接过剁骨头的刀,在灯光下晃了两晃,像在鉴别某类古玩,几行红色的血迹像蚯蚓一样在刀面上爬行,它们是刀的血管。我思考它剁一块猪骨头和剁一截人指的区别。

    我丝毫不怪娜娜。这一点我还像个男人的样。娜娜的刀不能斩断我作为男人的劣根性,却唤起了我体内的温情。我流着泪拥吻娜娜。大颗大颗的泪也从娜娜的眼中落下。先去医院求你了。不,做完再上医院,娜娜,我爱你。我扯掉那一丝皮连肉的半截指头,放在床头柜上。我拥抱娜娜。娜娜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骑在我的身上,迅速的干我。那半截指头是供于祭坛的祭祀品,娜娜和我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上跳着疯狂的赤足舞,混和着剧烈的节奏和狂乱的声音,我看到长矛和刀枪,原始与热忱,我忽然间产生了某种信仰,水一样的温情在我的胸怀里荡漾,就像娜娜的两个尤物来回地扫过我的肌肤,她的长发是缓缓褪去的水纹。娜娜轻易地干掉了我,她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轻揉着一片蝴蝶状的新色淤紫。千根细针同时扎向指尖,我终于感觉很真的痛。

    缝接愈合的小拇指,稍微长偏了一点,像假的一样,有些笨拙,我觉得很别扭。我握刀切菜的姿势有所改变,就像一场战争改变了我与娜娜之间的局面。娜娜对我百般迁就,我受伤的小拇指是我有力的盾牌。娜娜不必通宵跑场,娜娜是爱我的。我不过是歇息了二个多月的时间,再进厨房时,我发现刀子钝了。我奇怪这玩意儿越用越利,就像做ài,在一定的时间度内,越做越水浮交融,我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呼风唤雨,多少回从娜娜的身上凯旋归来,扬眉吐气。新刀不好用,就像我和娜娜初次做ài总有些疙疙瘩瘩的不太谐调。我用手指探了探刀刃,如果说长久不做ài的女人会性冷淡,那么长久不使用的刀就像现在一样失去拼杀的寒光。刀不把它派上杀戮的战场,刀是伤感的;女人不让她享受性爱的温床,女人是苍白的。刀先前的锋利是恃才者的自傲,由于某种原因不再锋芒毕露,像烙铁般扔到水里哧溜冒热气的小伙,浑身用不完的精力,突然间像寒霜侵袭了的叶子萎蘼不振。只有磨刀石,才能站刀重放光彩,在肉块上风一样削过去。磨刀,这就好比两个人相处时的一次转折,注入了新的生活内容,改变死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的现状。娜娜砍断我的小拇指,便是一次磨刀,感觉这刀磨得很好,娜娜后来都有点得意洋洋的了。这二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像刀一样切割着她的肉体,刀与俎配合,刀与肉配合,刀与手配合,刀与思维配合,把她剁成快乐的肉酱,每一回都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一顿可以回味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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