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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锋为毫,分作紫毫,狼毫,羊毫种种,亦有兼毫,混而制之;各毫选自动物皮毛,亦作细分,或须或尾,或胸或背等等;其制作也有讲究,分为柱,被,披。柱之毫长,被之毫短,披之柔细。毫锋不同部位配以相应毫毛成其笔,方可刚柔并济,挥洒自如。

    这一支笔,亦是如此。还是这一支笔,此时却已不同。本是饱满的毫锋短了一大截儿,又瘦了一大圈儿,顶端只余一撮细小硬毛儿,如雀之舌,似豆之芽,小荷掐掉尖尖角,蝎子尾巴砍末梢。

    妙,妙招儿!扒掉累赘的皮,拔去多余的毛儿,不听话的都杀掉,只留听使唤的——这就是方道士的好办法,其头脑的灵活程度,敢想敢干的jīng神品质,令人叹服。据说许多年以后,海的另一边有人发明了与此类似的写字方法,以为先进,却不知许多年以前,海的这一边早有勇敢的先行者作出此举,是个小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惜,可惜,蜻蜓亦有天敌!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终究会被扼杀于襁褓之中。

    惨,非常惨。秃笔握在手中,老道呆在场中,赠笔的人与赠人的笔各自无语,一般凄凉。相传世上有四大难追回——伤透的心,秃掉的头,跟人跑的媳妇儿,咬完人的狗。好心好意的好人给了他一只好好的好笔,眨眼功夫儿给他折腾得笔不是笔人不是人,通通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同病相怜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方道士辣手摧花,将一支妙笔折磨得休无完肤,不成样子,岂不知这正是打了吕道长的脸,拔了吕道长的毛,剥了吕道长的皮!吕道长已然动了真怒,面sèyīn沉得几yù滴水儿,猛立起身刷地抽出戒尺,瞠目喝道:“伸出手来!”

    “你干甚么……”方殷见状大吃一惊,连忙退了两步,愕然相问——这人!刚才还好好儿的,转眼又翻脸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哪儿又得罪他了?吕长廉怒目而视,大声叱道:“你不会写也罢,你写不好也罢,你,你怎可如此,如此……这般!”

    “甚么如此?甚么这般?这人气xìng如此之大,这会儿疯掉了一般!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儿?莫非高兴过头儿,又中邪了……”方殷一时不明所以,却也不愿触这霉头儿,只在肚里发牢sāo。几小道见师父忽然大怒,也是不敢说话,个个低着头暗自心惊。吕长廉喘一口气,继续怒斥:“为师最是痛恨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钻营之辈!如你这般,字写不好,不从自身找原因,偏生去寻那旁门左道!这怎能成?当重重责罚!”

    这话方道士听懂了,是说自家想的好办法——不好。且不说办法好不好,便不好又怎样?用的着大动肝火,又拐着弯儿的骂人?投机取巧?旁门左道?说谁了?有病么!方殷转念之间重重哼道:“你说的甚么!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甚么左道儿右道儿?我把字儿写好不就成了,你又管我怎么个写法儿?”

    “不思悔改,还敢狡辩!你可知,为师责你不为写字,乃是教你——做人!方殷,你可明白?”吕道长沉喝一声,威势大作。

    明白么?不明白。写字是写字,做人是做人,岂能混为一谈?方道士非常之不理解。但是,打人的家伙拿在老道手里,不明白的下场是什么,这一点方道士非常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念只在一瞬间,方殷点头恭声答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

    “听师父的,好好做人。”

    “你可知错?”

    “我错了。”

    “该当如何?”

    “回去再写一遍。”

    “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

    吕道长见方道士认罪态度良好,颇有悔悟之意,当下一腔怒火消了几分,微微颔首道:“念你年少无知,为师饶你这一次,下去罢。”方道士应声而退,未及门口,吕长廉又道:“记住,不可再损坏物品!如若再犯,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是!”

    方道士心中凛然,面sè肃然,悄然转身,飘然而去。

    吕道长缓缓将戒尺纳入怀中,废然一叹。不如此,又如何?师徒二人本已僵化的关系难得缓和了一些,若再施以体罚,必然前功尽弃,乃至关系恶化。也罢,也罢,且随他,盼他幡然醒悟,走上该走的路。

    黄昏的时候,方道士又来了。带着自个儿刚刚出炉的满意作品,来了。这一幅作品风格迥异,同样令人大为震惊。不凡之人,出手必是非凡之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吕道长经过反复研究,仔细揣摩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玄妙之处,一时间彻底为之倾倒。

    这一幅字,笔体古拙,遒劲有力,着墨处半荣半枯,断续处藕断丝连。这一幅字,用笔全然不落俗套,处处都是新意,天下独此一号。这一幅字,已入绝处逢生之境界,尽其无中生有之所能,可谓神来之笔,古今无出其右。好,或不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大家之作,更为看重的是——创意。

    人之初,xìng本善。

    吕长廉观毕,叹一声,苦笑道:“你这字,是用笔毫之梢写就的罢?”方殷闻言一惊,继而佩服道:“猜对了!历害,历害!”吕道长叹道:“为师只是不解,毫毛何其细柔,你又是如何将其化为刚健?”方道士大笑道:“这回我可没拔毛儿,你看!”

    又是一支笔,此笔又不同。这是一支经过加工的笔,毫发未损,又多出了几分神秘。繁繁化为简,柔柔得以刚,秘密便在于——道道细细的白布条,将锋管相交之处自下而上裹得严严实实,形如枝附圆蚕茧,状若布绷重伤号儿。其上一白结儿,那是破茧之蝶,宣告着新生的开始,其顶一丛黑,那是伤者之发,昭示着生命的延续。

    多么灵活的头脑?多么巧妙的构思?如此般,字,还能够写不好么?

    “这,这真是,难为你了!”吕道长看了良久,由衷感慨道。方道士喜道:“哪里,哪里,小事一桩!我这个人,办法就是多,你看……”吕长廉摇头叹道:“你这样,终究还是不成的。”

    不成?怎又不成!方殷闻言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当下便上前一步,慷慨陈辞,意图要这没完没了没事儿找事儿的吕老道再给一个说法儿!不成,还是不成。吕长廉本不yù再说,又不忍不说,长叹声中便要开口,给那顽劣无知糊里糊涂的小子上上一课。殊不知,正此时——

    钟响了。

    钟响了,方道士跑掉了。不管不顾地跑掉了。世上没有一件事比那件事情更重要,字儿可以明天写,说法儿可以回头要,本事可以慢慢学,肚子饿了谁管饱?走人!走了。随即几个小道也走了,只留下——讲堂中枯坐的一个道长,和窗外半yīn半暗的天sè。

    不管怎样,冗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无论如何,漫长的学业终于开始了。不必细数成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无须深究得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文深言浅,世间之人怎可尽数描绘?心高笔拙,人之心事难以一言蔽之。

    只听说,这一rì方道士cāo劳过度,晚饭多吃了两个肉包。

    只听说,这一rì吕道长过度cāo劳,傍晚没有去斋堂用斋。</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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